張行見到對方鬚髮皆斑,委實年長,倒沒有繼續擺架子,終於也起主拱手行禮,口稱盧公,然後一手握著對方,一手撈起擺在臺階上的條凳,隨手放到正中間,然後一起坐下。
倒是讓元寶存白白擺了半日。
見到此景,下面投降的人方纔鬆了口氣,也都紛紛坐下。
上面,張行與盧思道聊了幾句閒話,問了對方年齡,知道對方這道士服裝只是代表離家避俗之意,並不真的侍奉哪位至尊,曉得對方也的確有個侄孫在下面坐著,便無話可說,就看向了下面的降人。
說實話,張行既曉得李定打贏了一仗,造了震,也知道幽州這裡羅眼瞅著窮途末路,愈發失控,據說昨日兒媳婦都差點殺了,那幽州上下自然大幅搖,但也沒想到這小半夜湊了這麼多人。
從上面往下去,竟烏泱泱坐了一大片。
“諸位可報姓名、年齡、籍貫、職務,以及個人許經歷,按照座位順序,自左往右,自前向後,依次起來言。”開口的是封常。
雖然剛來的時候黑填了表格,但降人們此時並不敢怠慢,立即依照順序站起了第一個人:
“降人田行,年五十六,幽州北平郡海人,原爲幽州直屬大寧郡太守。”
話到這裡,此人明顯言語酸:“降人在大寧,靠近苦海,地方偏狹,不曉得首席德行與黜龍幫威勢,聞得羅兵敗,還想聚衆抵抗,結果昨日舉衆與李龍頭一戰,尚未到陣前,便聞得前方已經兵敗如山倒,曉得大勢已去,天命在黜龍幫,乃以殘部退橋山,我與本郡的韓都尉並來降……若首席寬宏,不敢言盡犬馬之勞,只求能平安歸鄉讀書修行。”
“既未戰,又是在城破、進軍之前來降,自然是來去自如……若想歸鄉,自然可行,想留下,也必然有任用。”張行倒是大度,也算是重申了之前的條件。
按規矩來就行。
“謝過首席。”
有第一個人打樣子,後面自然也順利起來。
而細細究來,大部分都是在幽州西半部任職或者盤桓的,大部分人也都是幽州本地出,正是張行等待許久的坐地虎……姓氏不外乎三類,一則田、高、、盧爲主,這是幽州南麓華所在的世族;二則以雙姓爲主,這是苦海過來的巫族-北地混部落特徵,跟著大周起勢的;三則黑白紅黃北地魔衛特的簡姓。
不過,待幾十個人說完,張首席的注意力卻例行偏了:“盧公,我曉得幽州許多郡,但如何這般多,而且許多我都對不上號,有什麼說法嗎?”
“不瞞首席,幽州確實多郡,道理也很簡單。”盧思道笑道。“就是大周、東齊、大魏,三疊的……大周起勢於晉北,所以在幽州西側,多設了幾個郡,上谷、代郡之外,還有大寧、廣寧、偏城;東齊立河北,卻不能安定北地,便在燕山北麓、擲刀嶺外,設了幾個軍務上的邊郡,安樂、遼西、北平、廣、雲,都屬於其中……甚至,如今的白狼衛、鐵山衛、落鉢城、柳城,都一度設郡;而等到大魏來了,一來是當時還要進取北地,二來本地軍務上的世族也確實多,便乾脆全取燕山外,以范、漁、燕郡三個幽州核心大郡爲腹心,一起合爲一個總管州,卻又保留了下面的許多小郡,這才了眼下的局面。”
張行恍然:“可算是有人給我說清楚了,這幾日我對著地圖都湊不起來。”
“這當然容易混,許多地方名字都改了,這個郡名給了那個城,那個城又換了地方,也就是本地人才曉得原委。”盧思道笑了笑,復又來問。“不過,不是有傳聞說張首席是在鐵山衛長大嗎?怎麼也不曉得其中淵源?”
張行苦笑:“我自北地出來,往鄴城應募排頭兵的時候,連《酈月傳》都沒讀過,哪裡能關心這些?”
盧思道終於訝然:“如此說來,張首席反而是天縱奇才了?這才幾年……我可是聽人轉述過首席在紅山上與大宗師、宗師的辯論,那儼然是早就心中不,有了自己的道了……這難道也是讀《酈月傳》讀的?”
張行自然是沒法解釋,又不想拿什麼黑帝點選來遮掩,便有些尷尬,只是乾笑一聲。
另一邊,盧思道自然不曉得對方尷尬,便是曉得也無妨,因爲他既然這把年紀還被擡過來,肯定是要替幽州人做個說法的,所以其人遲疑了片刻,便自行說了下去:
“說到不有道,我就差了張首席許多。
“年時,因爲出盧氏,又早早進學、修行,自詡天才,誰都看不起,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趁著春明踏青出遊,藉著真氣爬高上低。大約十六歲那年,到了擲刀嶺,看見一個明顯是魔衛的人扛著一個大石碑自北面來,說是要替換道中被山洪掩埋不知去向的古碑,因爲見他一人扛碑如負無,且那碑竟是一無字青石碑,便好奇跟上。
“結果到了地方,那人放下石碑,塞基座,然後拿出錐子,運轉真氣,簡直就像是寫上去一般輕易刻完了字,刻完之後,還來問我:‘年認的這些古字嗎?’我本就驚異對方修爲如此高深卻行事這般簡樸,此時再去看,果然許多字都稀裡糊塗,連在一起更不知道什麼意思,不由慚愧,當時就掩面而去,閉門重新修讀起來。
“這一修,大周就變東西兩立了,我也已經快三十歲,就出來做。這一次雖然對上世,可卻做的極爲順當,造反了也有人赦免,等到東齊建制,我更是與當時的恆山王要好,他做那幾年皇帝的時候,我自然是錦上添花,幾乎算是半個南衙相公的局面,修爲也早早凝丹,開始觀想外……人生之種種彩,多在那些年。
“只不過,東齊皇室自相殘殺,又慣用佞幸,幾年之後便是急轉直下,我幾次獄,幾乎死,後來雖逃出命來,腳卻因被多次打斷落下病癥,修爲也卡住不前,再加上失勢之後常常被人刻意辱,就重新歸鄉讀書,順便教育鄉里。
“再後來,大魏來了,我也已經五旬過半,只是看到天下有一統之象,又有了一些志氣,便不顧廉恥,主上書求。本以爲家門、名、經驗都在這裡,而且在西都陛見大魏開國那位時列寫詩文,我也是當時朝文士第一,想著總能給個朝爲重用的格局,卻只是讓我去做武太守……
“我當時就曉得,大魏果然是如傳聞般關隴爲本,是不可能真正用我的,便在做了兩年太守後,棄歸家,穿了道袍,只在鄉野中一座小黑帝觀中研磨古代碑刻。”
話到這裡,靠著武郡割據,然後混到眼下局面的前大周皇室後裔元寶存差點沒掌住……好嘛,自己心心念唸的寶、基,是人家棄之如的玩意,是不被重用,是被不公平對待的明證。
盧思道可不管元寶存怎麼想,其人一氣說完,便來詢問張行:“張首席,你說我這一輩子活了七十多歲,歷經三朝,年時無知倒也罷了,怎麼大半輩子都不順心呢,以至於白髮蒼蒼、十指如干姜,都不知道自己道在何方呢?”
張行笑了一下,下面許多降人也都盯住了這位首席。
很顯然,盧思道這番話既是自敘,又是埋怨,還是詢問,是代整個幽州的文武世族們來自敘、埋怨與詢問,是想知道張首席治下,他們會是個什麼況?
有什麼政治前途?
難道還要欺負?
當然,或許也有點示威的意思,畢竟,三朝盡去,幽州似乎還是幽州人的幽州。
不過,這番話好就好在,盧思道沒有說一丁點謊言,他所陳述的都是他個人的真實經歷,沒有任何添油加醋,而且雖然問的晦,卻又讓人避無可避。
這個時候逃避這個問題,你們黜龍幫想幹什麼?
張行笑完之後,果然也沒有繼續拖延,而是直接開口,卻又語出驚人:“我覺得盧公的經歷,實屬尋常,皆是時勢使然。”
盧思道眉一跳,卻知道對方言語未盡,且本修養足夠,所以沒有打斷。
“我其實也有與盧公類似的經歷,但不是什麼仕途經濟,而是心境浮沉。”張行繼續緩緩言道,笑意不減。“我年輕時遇到不平事,總覺得自己若能持其強盛取而代之,必能做的好;後來在東都廝混了幾年,看到了中樞最腌臢的一面,便怒氣盈天,恨不能掃天下清,再立一番新天地;只不過,這不是自己真來造反了嗎?便又曉得,凡事皆有初,一初疊一初,世事浮沉,皆是自古以來一件件事一個個人疊起來的,人居於其中,想要有所作爲,一來要尊重過往,順勢而爲,二來要理清頭緒,弄清楚脈絡,才能對癥下藥,增添一些好的脈絡出來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