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小十七,”蕓娘道:“你可要陪我久一點。”
陸曈恐懼得發抖。
蕓娘一直“十七”,不知道何意。如今卻在這排排墳冢中,窺見出一點端倪。
將要為埋在這裡的第十七個,是第十七個死人。
似是被陡然煞白的臉逗笑,蕓娘驚訝:“怎麼那副神,以為我會殺了你嗎?”
婦人了的頭,嗔道:“傻孩子。”
已嚇得不敢彈,雙發,宛如一尊木偶般任由蕓娘牽著,回到了草屋。
“小十七,當初你救我家人時,告訴我說,你什麼都能做。”
陸曈著,一顆心漸漸下墜:“小姐想要我做什麼?”
蕓娘走到石桌邊,拿起方才那隻倒滿了湯藥的藥碗遞給,微微一笑。
“喝了它。”
褐湯藥在碗裡微微起漣漪,在碗裡看見自己那張惶然的臉,那樣的恐懼無助。
別無選擇。
陸曈喝了藥碗裡的湯藥,蕓娘拿出帕子,替拭角潤溼的藥,笑著開口。
“別怕,這不是毒藥,也不會要你命。只是會讓你難一點。”
“我瞧你剛才喝藥很是乾脆利落,看來是個不怕苦的好孩子。”
蕓娘把往草屋裡輕輕一推,隨即“噠”的一聲,門被鎖上。陸曈回過神,猛地撲到門前拍門,聽到婦人含笑的聲音從門外傳來。
“剛才那碗藥,‘渡蟻陣’。”
“服用後一個時辰,會有一點點疼,宛如蟻群爬過,無可解。若你能忍過三個時辰,藥效一過,自然無礙,但若忍不過去,可就要小心嘍。”
“你前頭那位小十六姐姐,可就是沒忍過這碗藥,拿繩子懸樑自盡,解下來的時候,模樣可難看了。”
“小十七,”說,“你可要堅持住呀。”
門外腳步聲漸漸遠去,任由如何拍打屋門,再無迴音,蕓娘已經走了。
被一個人留在這間屋裡。
屋中昏暗,窗戶也被鎖住,無可去,步步後退,腳卻踩到什麼東西,差點絆了一跤,低頭一看,原是一截繩索。
那截繩索,繩索之上遍佈一點暗沉痕,陸曈忽然想起方才蕓娘說的那句“你前頭那位小十六姐姐,可就是沒忍過這碗藥,拿繩子懸樑自盡”。
那是前面那位喝藥人留下的、懸樑的繩索。
宛如被針扎到,陸曈手一鬆,大繩索應聲而掉。
猛地避開。
陸曈撲到門前,再次拍門:“小姐,蕓娘!放我出去!我要出去!”
回答的只有沉默。
直到拍得累了、倦了,從門上緩緩落下去時,也沒有任何回聲。陸曈坐在門後,抱肩蜷一團,看著那截帶的繩索,心中一片絕。
會死的,絕對熬不過去,前頭都已死了十六位,遲早也會被埋在草園中,為一灘爛泥。
沒辦法和爹孃兄姊團聚了。
爹孃、哥哥姐姐……
哭了很久,哭得嗓子發啞,卻在極度惶中,反而漸漸冷靜下來。
不行,不能死。
死在這裡,沒人會知道,爹孃一輩子都不會知曉。
至現在不能!
不知哪裡來的力氣,陸曈重新爬了起來,那截大的染繩索仍在地上,盤算著,蕓娘只說熬過那點痛楚就行了,要熬過去,如何熬過去……
眼睛掠過屋中,陸曈的目落在桌上那隻剪刀上。
那是用來剪短燈芯的銀剪,不知有意還是無意,蕓娘留在了屋裡。
陸曈起拿起那把剪刀,又撿起地上那長長繩索,下定決心,一剪為二。
這繩子長度用來上吊最好,可卻要用這繩子來綁縛雙手。曾和陸謙學過的綁繩子的方法,綁縛雙手,掙不開。
要試一試。
記憶中綁縛繩子的辦法已經不甚清楚,而心口已漸漸有陣痛傳來,陸曈抖著手,險些握不準麻繩,磕磕絆絆地將那截麻繩套在了自己腕間,麻繩套上去最後一刻,巨大疼痛撲面而來。
蕓娘騙了。
那本不是一點點疼。那是足以摧毀人意志力的疼痛。
太痛了,在那一刻,忽然能明白為何前頭那位“十六”會用繩子懸樑,那實在是比死還要令人難。
最難以忍的時候,便忍不住撓牆,指甲深深陷進泥牆中,漸漸有從指中溢位,痛苦地在地上翻滾,那間黑漆漆的小屋子沒了亮,只有嘶啞的哭音。
……
“蕓娘……”
安靜的夜裡,忽然有人聲響起。
裴雲暎猛地睜開眼睛。
孤在外,他一向眠淺。屋中燈火不知何時已被風吹滅,卻有更抑的低聲從榻上傳來。
“陸曈?”裴雲暎皺眉看向床上。
無人回答。
他翻坐起,到火摺子,將桌上油燈點亮,那點暖燈焰在屋中搖曳,他把油燈放在一邊桌上,走到陸曈榻前。
陸曈閉著眼睛。
臨睡前,臉衝著牆,此刻已翻過來,渾蜷一,那張總是平靜的臉上神痛苦,有大滴大滴的汗水從額上滲出。
裴雲暎面微變,搖了搖陸曈的肩:“陸曈?”
似陷在夢中,並未清醒,下一刻,忽地出手來。
裴雲暎愣了一下,低頭看去。
陸曈抓著他的手。
抓得很,死死攥著不肯放開,力氣很大,彷彿落水之人抓著最後一救命稻草,雙眼閉,指甲幾乎要嵌進他手背,裴雲暎任由攥著,低聲喚名字:“陸曈?”
“蕓娘……”迷迷糊糊地,額上汗珠滾落進頸間。
似陷在夢裡難以醒來。
屋中燈火搖曳,裴雲暎眸幽深,當機立斷,指尖掠過的頸間道,用力一點。
驀地一聲驚呼,榻上人猝然睜開眼。
陸曈一下子坐起來,大口大口氣。
一隻手從背後來。
陸曈覺自己被拉進一個溫暖懷抱,這懷抱帶著悉的清冽香氣,驅散夢中那冷沉藥香,暖意從後慢慢蔓來,抬眸,正對上裴雲暎垂下來的視線。
恍然一刻,陸曈頓時明白過來。
這不是剛上落梅峰第一次喝藥,“渡蟻陣”只是過去難熬的夢境,如今是盛京翰林醫院的醫,蕓娘已經死了,不必在忐忑與恐懼中服下一碗又一碗未知的湯藥,上山,是來找救疫的藥草的。
又做夢了。
最近總是做夢。
再這樣下去,會分不清夢境與現實。
“陸曈。”耳邊傳來裴雲暎的聲音,陸曈仰頭看去。
裴雲暎擰眉看著。
那張年輕的臉不復往日自若,抬手探向的額心。
“你怎麼回事?”他問。
陸曈平復了一下心,避開他目,“剛才做了個夢。”
他收回覆在陸曈前額的手:“蕓娘是誰?你夢裡一直蕓孃的名字。”
陸曈子一僵。
裴雲暎蹙眉盯著。
臉很白,平日就很瘦,如今蘇南救疫辛苦,又比先前瘦了一圈,臉只有掌大,一雙眼睛不復素日平靜,幾分渙散幾分迷惘,白的像紙。
陸曈此人,從認識伊始,或平靜或瘋狂,但還是第一次,瞧見的“恐懼”。
在夢裡,有恐懼之。
“是你仇人?”
陸曈一個激靈,回過神來。
他總是很敏銳。
陸曈別開頭:“不是。”
他沒說話,牢牢盯著。從來形狀溫的眼眸此刻似也沾染落梅峰梅枝霜雪,泛著些淡薄凜冽。
門外朔風雪厚,屋中宿爐燈昏。二人對視間,一個咄咄人,一個閃躲回避。
沉默一會兒,裴雲暎移開眼睛,像是終於放過,起道:“你剛才流了一汗,醫箱裡有帕子。我去給你拿。”
陸曈鬆了口氣。
青年走到屋中桌前,桌上放著陸曈的醫箱,他開啟醫箱,手去取裡頭白帛。
陸曈看著他作,看著看著,忽然間想起了什麼,渾一僵,猛地下榻,顧不得穿鞋奔到裴雲暎面前:“等等——”
這慌並未起到任何作用。
眼睜睜看著裴雲暎從醫箱中拾起一。
那是隻彩絛,形狀緻,編織完整,是漂亮的石榴,暗夜裡若片燦然盛開的細弱彩雲,影子映上去時,燈也變得豔麗。
裴雲暎曾要求做的生辰禮,編了很久,最終也沒送出去。
“這是什麼?”他轉。
陸曈抿了抿,手去搶,他卻微微拿高,使難以夠著。
裴雲暎道:“你為什麼要帶著這隻彩絛?”
“別人的。”陸曈,“順手留了下來。”
“是嗎?”
他點頭,指尖輕繞那隻彩絛,出穗子下一顆不算圓融的、小小的木頭。
“那這又是什麼?”
陸曈一僵。
那塊極小的木塊在他指尖晃盪。
陸曈微微攥拳心。
那是從裴雲暎的木塔上拿走的一顆木頭。
七夕那日,他似是而非的話,令短暫搖。那時裴雲暎說送一塊,一口回絕,但最後不知為何,鬼使神差的,卻又拿走了一塊。
後來離開盛京,來到蘇南,這塊木頭也好好保留著。許多次曾想扔掉它,到最後,一次也沒有功過。
彩絛與木塊,藏著的心事。小心翼翼地守著,卻在這個風雪夜裡,陡然被拆穿。
幽謐寂靜的夜裡,門外有風雪呼嘯而過。青年垂眸,看著陸曈狼狽模樣,平靜開口:“陸曈。”
他盯著眼睛:“我再問你一次,你真的對我坦坦,沒有半點私心嗎?”
陸曈呼吸一滯。
本能想要反駁,然而對上那雙黑沉的眸,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“我……”囁嚅。
那雙漂亮的黑眸盯著,燈火在他眼中晃盪,流轉間,宛如未盡曲綿長。
他冷冷開口:“我看到答案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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