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先帝的一條命橫亙在他們之間。縱然不結仇,也再難結緣。
他們又是君臣。 他還比大了足足十歲。
天家多薄,年心易變。
裴顯向來擅籌謀。遠在一切尚未開始之前,他已經看到了種種慘淡的結局。
往前一步,即是深淵。
臨風殿里年的君,熱切地注視著他,憧憬地期盼著他。扳著手指,一天天地數著他探的日子,見到他的笑容明如春,
如果這份明的熱切期盼,有朝一日會化作無數道憎惡冰寒目。
還不如始終未曾有過。
每當主親近,他便刻意疏遠。
埋怨抱怨,他克制理智。
姜鸞表現得最為明顯的那段時間,他嚴格地算著日子。每隔五日探一次,每次坐一刻鐘便走。
漸漸的,不再親近他了。
開始借著的病找他的麻煩。
咳得生氣了,摔了臨風殿里所有的杯子盤子,不讓所有人近,只肯喝裴相親手奉上的水。
他白天忙于政務,就一整天不喝水。他被迫在議政中途離席,一日五次,趕回臨風殿喂喝水。
病中心郁郁,輒就把所有人都趕出去,寢殿里只一個人,蠟燭整天整夜亮著,不說話,不用膳,不睡覺。所有人都知道,當初是裴相救了陛下的命,只有裴相來,才能把發脾氣的陛下勸住,才能勸熄燈睡下。
他服侍穿過,為梳過發。一個簡單的雙螺髻,青在他的手里如水,怎樣都綰不。他試了五次,終于勉強束起,視線無意中掃過面前的銅鏡,姜鸞對著可鑒人的鏡面,正抿著地笑,笑容狡黠得像一只得意的小狐貍。
的主親近,他避開;刻意找的麻煩,他著。
如今卷軸尚在,陳年墨跡記錄著七年前毫不掩飾的心意,寫下這些文字的人已經不在了。
是世上最后一個經歷了八月京城的人。
八月當夜,潛皇城的逆臣意圖挾天子而令諸侯,他以臣下的份弒君。至死不知他手上沾了兄長的。
他總是想得太多。擔心被察覺了真相,多年君臣誼化為烏有;擔心舊事被政敵利用,連累了他遠在河東的家族,拖累了他一手提拔的能臣良將,垮塌了羸弱朝廷勉強立穩的基。
歲月漫長,朝夕相,有幾次過于親近了,他回家閉上眼,就仿佛看見看到他期盼閃亮的眼神,化作無盡憎惡冷,冰寒地看向他。
他總想著,再等等。
等他立下了更大的功績,鏟除了四野患,朝廷基再穩固些,的子再好些。他就找個合適的時機,去面前負荊請罪。
再等等。如今的功績還不夠大,患還未除盡,的子還經不起大刺激。
再等等。
七年彈指而逝。合適的時機始終未出現,卻已經撒手人寰。
他重新打開卷軸。指腹過第一份隨筆黯淡的筆跡。
【水岸邊,初 次相逢。當時朝初升,水面金點點,他把我從水中救起。】
【衫盡,寬肩蜂腰。他真好看。】
水岸邊,初次相逢。當時朝初升,水波漾如金。他將從水中救起。
氣息奄奄,如暴雨里被澆了的蘭花,卻異乎尋常的固執,花了小半刻鐘才把的手指從浮木上掰開。他剛在岸邊坐下,卻又往前一撲,牢牢抱在他上,死不放手。
當日看他,他亦看。
渾了,像只落了水的貓兒,氣又羸弱。渾都在細細地發抖,看著極可可憐的模樣,清醒過來的第一句話,張口就騙他。
心眼多得篩子似的小丫頭。被他當場穿份,眼看躲不過去,就開始撕心裂肺地猛咳,咳到所有軍醫都圍攏過來急救,再也無人想起剛才的話題。
他在無人的大帳里微微地笑了下。
邊細微的笑意轉瞬即逝。
他把書卷收起,系在木軸上的羊脂玉珠攏在掌心,攥得生疼。
————
這次出征,斷斷續續打了四個月。鏟除了西南邊舉兵反叛的劍南節度使,懾服了南邊蠢蠢的幾個臣屬國。
大軍凱旋回程,慣例在京城五十里外,見到了出城犒軍的員。
裴顯領了犒賞,京謝恩。
四個月不見,紫宸殿里的小皇帝長高了一截,人也壯實了。裴顯不在京的這段時間里,他度過了七歲的生辰。原先不習慣的天子份,如今也漸漸習以為常,學著他小姑姑的慣常做法,像模像樣地賜了賞,留了膳。
當晚在紫宸殿用完膳,裴顯陪小皇帝說了一會兒閑話,講述了幾個行軍間發生的事,又打開輿圖,細細講解了這次出征的方位和幾次大戰役的所在地。
小皇帝起先還認真聽著,但輿圖太過復雜,征戰的過程也沒有他想象中有趣。漸漸地,他的眼皮子耷拉下去。
宮人服侍小皇帝就寢,裴顯站在龍床側邊,隔著一層薄紗注視著。
就在他告退前,小皇帝隔著放下的帷帳,忽然問他一句,“裴相,你會毒死朕,自己做皇帝嗎?”
裴顯告退的腳步停住了。“陛下何出此言。”
服侍的侍們聽到只言片語,齊齊面無人地跪倒謝罪。小皇帝也驚慌起來,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。
“沒……”他手忙腳地把床頭一本書往瓷枕后塞,慌張地說,“沒什麼。朕隨便說說。”
裴顯掀起了帷帳,把小皇帝藏在枕頭后頭的書出來,翻了翻。
是一本心編纂給開蒙兒通讀的史書。書里使用了易懂的文字,還配了不畫。里頭講到了董卓,講到了曹,講到了王莽,講到了跋扈將軍梁翼,還有一幅的畫,畫的是年質帝被毒死的場面。
裴顯翻完了全書,臉上沒什麼過多的表,把書卷放回枕頭后面。
“誰把此書獻給
陛下的。”
小皇帝的表更加驚慌了幾分,扯住了裴顯的袖,“裴相,不要殺他。他對我很好的。”
作為一個七歲的孩子,小皇帝算是講義氣的了。他始終沒有說出那個‘他’是誰。
但隨侍前的侍們都是人了。他們懂得審時度勢。
裴顯在半個時辰之就抓獲了獻書之人。
是隨侍前的中書舍人,王家七郎,王鄞。京城四大姓之首的太原王氏出。
裴顯領兵出京征戰的四個月里,小皇帝無人陪伴,紫宸殿空曠無聊,當眾抱怨了幾次,不知由何人牽線搭橋,在小皇帝面前推薦王七郎。
王七郎出高門,學識淵博,氣質高華,被小皇帝一眼挑中,征辟朝,擔任中書舍人,隨侍前。
事并不復雜,從查明到抓獲置只花了半個時辰。
王七郎從始至終,并未開口為自己辯白一句。
只在獄前夕道了句,“勞煩諸位帶一句話給裴相。鄞之今日,乃是裴相之明日。”
裴顯并未去問王七郎,他為何做下此事。
四大姓出,這條理由已經足夠了。
當年京城的八月之夜,平盧節度使謝征參與,被裴顯領兵鎮,誅殺于城外。
謝征是謝氏嫡系出,事后清算謝氏全族,嫡系子弟絞于獄中,旁系族人流放三千里。
王氏和謝氏有姻親。
王七郎的嫡妹,嫁給謝氏五郎。
京城世家勢力盤錯節,皇室世家共治的朝堂局面已有百年。他這個外來之臣,在短期打破了京城的百年局面,以兵馬立穩腳跟,以殺戮豎起權柄。這條路上尸山海,他早已得罪了太多人。
開弓之箭,絕無回頭之路。
他踩著滿地尸骨走出來的路,除了繼續走下去,再無第二條可能。
裴顯知道得很清楚。但有些事,一旦發生了,終究是再難挽回。
置了王七郎之后,小皇帝鬧起了脾氣,再不肯親近他。
他起先不以為意。姜鸞從前和他發起脾氣,比小皇帝的程度厲害得多。
他連姜鸞的脾都能得,七歲的小侄子鬧起脾氣,再正常不過的事。他從兩兄弟里挑了阿寶,就是看中了他直來直去的脾氣像。
他白日里政務忙碌,習慣了夜深人靜之后,從政事堂出來,順道去寢殿里看一看。
從前去的是臨風殿,現在去的是紫宸殿。
這天,他特意提前從政事堂出來,踩著宮道兩邊點亮的燈進了紫宸殿。
小皇帝已經睡下了。寢殿里安靜無聲,矮幾上只留了一盞昏黃的油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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