才回到後臺,郝師父就迫不及待拆開荷包,手往裏一掏,眾人紛紛驚呼出聲。
除了兩個五兩的銀錠子之外,竟然還有三張卷在一起的銀票,麵額最小的也有五十兩。
郝師父歡喜瘋了。
隻這一筆賞銀,就夠他們以前演好幾個月的進賬啦!
若在以往,小柳絕對也要高興壞了,或許還會大著膽子跟師父要零花錢。
可今兒也不知怎的,他卻覺得兜裏那一把熱乎乎的炒栗子更有吸引力,隻顧埋頭剝著吃。
中間小楊饞,湊過來想要,小柳猶豫了許久,才忍痛分出去幾顆,然後便死死捂住口袋,再不肯給了。
這是單給我的!
頭日演出大獲功,又得了許多賞錢,郝師父高興,大手一揮,帶雜耍班子上下出去下館子。
“你們也離家好些年了,今兒咱們就去嚐嚐家鄉菜。”
小楊笑嘻嘻道:“師父歡喜糊塗啦,大家夥兒老家都不一樣,這裏又是京城,哪兒吃家鄉菜去?”
戲班子一路走一路演一路收人,若被賞識,買賣好做,便在一地停留個一年半載的。
若買賣不好做,三五天就走的也是常事。
小楊和小柳都是前些年郝師父在路上收的。
走走複停停,好些人一旦離開家,就一輩子都回不去了。
郝師父難得沒罵人,笑道:“你們知道甚麽!聽說北邊有幾個地方開了師家好味的館子,專會做各地吃食,甭管天南的還是海北的,去了就不想家!”
吃飽了不想家。
借著,郝師父又簡單將師家好味自助自選餐廳的規矩和特說了,眾人紛紛低呼出聲,熱烈討論起來,猜著等會兒會吃到什麽菜。
忽有一人想起來什麽似的。
“哎呦,我記得了,之前咱們從一個行腳商人那裏買過一罐子鹵料,燉燉豆腐什麽的都可香可濃,是不是就是這家的來著?”
郝師父點頭,“你記得倒清楚,便是那家……”
說說笑笑間,眾人已經來到城北的師家好味自選自助餐廳。
隔著老遠就聞到香味兒了,這會兒湊近,越發香煞人。
小柳捂著口袋裏剩的幾顆糖炒栗子,呆呆地看著那高高掛起的匾額,腦海深塵封已久的地方好似突然鬆了些似的。
好像有什麽很重要的東西簌簌作響,然後隨著大風拔地而起,在他的記憶中瘋狂舞。
是了,他記起來離家前的片段了。
他約記得,自己並不是一生下來就是練雜耍的,他有爹有娘,還有好幾個兄弟姐妹。
家中人口多,日子一直不大好過,但爹能吃苦,一年下來,也能勉強溫飽。
娘,哦,我有娘來著,雖然記不大清臉了,可仿佛還依稀留存著糙的大手輕輕我腦袋的覺。
娘總會想盡法子填飽一個個好像沒有盡頭的肚皮,認識許多種野菜,知道哪些花能吃,哪些花不能吃。
每年春日裏,家中的小院子裏、房梁上,都擺滿了風幹的野菜。
好像會變戲法,再怎麽難吃的東西到了手裏,也會不那麽難以下咽。
有一年,爹賺了比以往更多的錢,娘一時高興,做了一鍋粑粑,純糯米的!一點兒不摻麩皮的那種!
雖然是去歲的陳米,但娘破天荒用了豬油和糖,煎出來金燦燦香噴噴,真的又香又甜。
一直到現在,小柳還記得那粑粑的味道:
香的,甜的,金黃的外殼脆,拿在手裏有些燙,小心翼翼地用咬一口,能扯出老長……
甜味很淡,但幾乎能一直甜到心窩裏去。
但那是他最後的快樂。
吃完粑粑沒多久,爹就生了怪病,為了看病,本就不厚的家底徹底掏空,能賣的都賣了,還是不夠。
最後錢沒了,人也沒了。
一個人拉扯不了這麽多孩子,隻好忍痛賣給旁人。
“別怪娘心狠吶,留在這兒就是個死,可跟了別人去,挨打挨罵都好,好歹能有口飯吃……”
小柳迷迷糊糊跟大家進了店,抱著大碗去盛菜。
師兄挑了個老大的魚頭,聽說剁椒魚頭,酸酸辣辣,滋味兒特別足,臉頰子上也多,剩下的湯還能拌飯吃。
“來,”見小柳不,師兄手去拿他的碗,“這兒有你心心念念的大塊,好模樣,我給你盛一碗!”
小柳突然抱住碗喊了句,“我,我要吃娘做的粑粑!”
不是能吃到老家做的飯麽?
我想吃娘做的粑粑,行嗎?
眾人一怔,就聽小柳又喊了遍,竟意外帶了哭腔。
“我想吃娘做的粑粑!”
那些久遠的,曾經一度被忘的記憶突然在此刻卷土重來,得小柳不過氣。
他想娘了。
店其他食客和店員紛紛過來,師兄手足無措,蹲下來哄他,“你娘……這,這也回不去呀!有吃不好麽?”
小柳卻吧嗒吧嗒哭起來。
確實回不去了。
其實剛跟著戲班子走那會兒,他曾經跑回去過,一推門,就看見了吊死在房梁上的人。
是郝師父跟過來把被嚇傻的他又抱回去的。
“天底下苦命人多著呢,下九流的人,若都開始倒苦水,能把河堤衝垮嘍!熬吧,熬出頭就好了!”
“哎?小孩兒,哭什麽?”
一道悉的嗓音響起,小柳本能抬頭,竟然是之前大方打賞的白胖男人。
他還是穿戴很好,腰間又係了另一個致荷包,大約裏麵同樣有幾錠銀子和幾張卷起來的銀票。
小柳不好意思說,可對方卻從周圍食客和店員們的口中拚湊出原委。
他撓撓頭,然後非常鄭重地點頭,“吃飯嘛,自然是一頂一的要事。”
小柳傻眼,大張著,腫著眼泡看他,眼淚鼻子混在一起流到裏都不知道。
那人隨手丟給他一塊雪白雪白的手帕,“這個不難,小師妹什麽都會,我去問問!”
說罷,竟又吧嗒吧嗒跑回樓上去了。
旁邊便有客笑,“哎呦,你們遇到貴人嘍!那位可是位老爺,姓田,與這家掌櫃的師兄妹相稱!”
聽說那位師夫人今兒來視察來了,就在樓上呢。
郝師父等人一聽,俱都驚得魂飛魄散,又擔心方才是否失禮。
又有人道:“這家的掌櫃可厲害,又心善,專為咱們這些出門在外混飯吃的著想,菜單子隔幾日就變一變,我們都來了快一個月了,還沒吃完呢!
非但如此,還時常大家自己提,有什麽想吃的吃的,若店裏沒有,隻要能想辦法弄出來的,你就等著瞧吧,要不了幾日,保管有!”
小柳著那張手帕,如同捧著一個易碎的夢。
郝師父從後麵了他的頸子,沒做聲。
其實哭完之後,小柳就後悔了,他覺得自己是不是闖禍了?
當初娘分明說過的,要好好聽話。
可現在,他不聽話了。
可就在小柳想放棄時,第三天要登臺時,戲園子的管事忽然帶進來一個外人。
看清來人麵容後,郝師父慌忙站起,帶頭行禮。
“給田老爺請安!”
“嗨,我就是看個戲,不興這套,起來吧!”胖乎乎的田大人很和氣地擺擺手。
他朝小柳招招手,打開食盒,出裏麵金燦燦的小圓餅來。
“嚐嚐,這是不是你說的又香又甜又燙的粑粑?”
顧不得燙,小柳抓起一隻來邊哭邊吃,“嗚嗚,我娘做的,沒,沒這麽好吃……”
“餐館裏已加了這道菜,日後跟其他新菜一樣,隔些日子就會出現,若饞了,隻管去吃,可不許哭鼻子。”
對方笑了,又對郝師父道:“你們在這邊演十日吧?十日之後呢?”
郝師父不知他的用意,喃喃搖頭,“若沒有別的活兒,自然是要走的。”
沒人收留的京城,他們住不起。
田大人點點頭,“這麽著,我請你們去師家酒樓演,先定一個月,如何?”
巨大的餡餅兜頭砸過來,郝師父人都傻了,再開口,聲音都打。
“是,是城那座三層大酒樓麽?”
師家好味的名頭他自然聽過,幾家自選餐廳在外城,就是尋常餐館的格局,本拉不開場子。
唯有城那些規模的大酒樓,自一樓大堂起中間上下貫通,十分寬敞,講究些的還會專門搭建戲臺。
可,可那是城呀!
他們這等份,又沒正經打出名號,配麽?
對方卻很肯定地說:“我自小看戲無數,你們這是真功夫,去吧,一準兒!”
然後郝家班就去師家酒樓演了。
因怕辜負田老爺盛,眾人都使出看家本領,果然走紅,漸漸聲名鵲起。
打響名頭之後,就陸續開始有貴人來請了家去演,有祝壽的,有宴會的,不一而足。
幾個月下來,郝家班在幾個大戲園子有了固定的看客,已經不急著離開了。
眾人對田老爺和師家酒樓激到了十一分,總把新戲法留在後者場子上公開,後來就有老看客為了看新戲法,專門跑到師家酒樓蹲點。
郝家班的人知道,依照人家家大業大的,其實也不缺這點兒新客,可人得知道恩吶,你得一輩子記著人家的好。
可惜田老爺好像漸漸忙碌起來,聽說是皇帝看不下去他那般清閑,人派給他許多活計,於是田老爺就沒那麽多閑工夫出門看戲了。
後來又過了小半年,那位田老爺滋滋過來找郝師父,說自己要親了,想請他們過去演一場,額外還有紅封。
郝家班的人堅決不肯收錢,甚至還停了半個月的演出,專門為他的婚禮排了一整套新節目。
當時小柳還想呀,田老爺要婚了,會是當初戲園子裏看過的那位郎嗎?
幸好當的有婚假哇,婚禮後的第五天,那位田老爺久違地出現在戲園,邊坐著的還是那位麗的郎。
對方瞧著氣好了不,不過還是像以前那般靦腆,隻開始主要東西吃了。
偶爾吃到滿意的,也會像當初田老爺做的那樣,輕輕點點桌麵,然後推過去。
那胖胖的田老爺就會滋滋吃,哎呀,他這次開始明正大地看人家啦!
每當他們來,郝家班還未登臺時,小柳還會像以前那樣躲在後臺看。隻是也不知怎的,和他一起看的人越來越多!
有時去的晚了,竟沒有好位置!
師姐還會一本正經地說:“小柳,你還小,看多了不好,師姐替你看!”
小柳氣得不行,又沒法子。
每次看完之後,大家都會心滿意足地慨,“哎呀,多好的一對啊!”
雖然沒看到,但小柳還是覺得,這話說得對極了!:,,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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