問余何意棲碧山,笑而不答心自閑。
桃花流水窅然去,別有天地非人間。
老者在墻前捻著胡須輕輕反復誦著,墻顯是新的,雪白的墻面上僅有這一首題壁詩,墨在未完全干的墻壁中微微暈開,便似筆墨宣紙中,更顯詩意空濛淡遠。老者須發皆白看來已是耄耋之年,雖是皺紋堆累但面紅潤,神甚是矍鑠。他著青袍一副道士打扮,此時正值盛唐,當今明皇圣人崇好道教,故文人名士多有做道士打扮的,從老者腰間系著的那條黑鞓九環白玉蹀躞帶來看未必是真道士。
老者邊還有一位四十出頭的中年漢子,那人短箭袖、腰懸寶劍,一副武人的打扮。見老者在壁前沉已久,他湊上去問道:“賀監,此詩如何?”
老者道:“此詩雖不拘格律,但詩境似近而實遠,詩似淡而實濃,行文舒展,蘊意幽邃。在這小縣城小酒肆之中能見到如此絕妙詩文,倒也真可謂‘別有天地非人間’了……”
那漢子聞言忽地雙眼一亮,喜道:“莫不是謫仙人所做?”
老者不答,捻著胡須兀自沉。
此店坐落于南陵城中“仙酒坊”,名喚“紀家老店”。南陵屬江南西道宣城郡,只是個小縣城,但小城東臨漳水,碧水拖藍穿郭而去,西依安賢寺,古剎疏鐘更顯寧靜幽遠,雖非大山大水,卻也算得風清麗,別有一番風致。仙酒坊位于漳水河畔,此時已是暮秋,酒家掩映在岸邊一片紅葉細柳之中,倒也頗覺風雅不俗。
在酒肆中飲酒的均是著鄉音哩語的當地人。這二人一而知并非本鄉人,老者看著仙風道骨,漢子卻生得英氣豪邁,一道一俗的打扮在這小酒肆中顯得頗為扎眼。
店門被忽地左右一分,風風火火跑進來一兒,這兒穿著布短,頭發在腦后梳一束,扎了一個髻并未戴帽,看來似是讀書人家里的書。書徑直奔向兩人,兩人初到此并不認識這書,正自奇怪,那書卻對中年漢子道:“請將軍讓一下。”
說罷從懷中掏出一個油布包,展開來是個小小的隨卷子,兒細心將那壁上詩文抄錄下來,壁上詩文是信手所寫的行草,那兒用小楷謄寫下來卻無半點凝滯,顯是常做此事,對詩人筆甚為稔。
老者笑道:“太白兄還是這等隨寫詩,寫完便走麼?”
兒方才抄寫完畢,聽老者如此說,向老者作揖道:“仙翁如此說,想必是主家同道了。”
老人打趣道:“兒識得我麼?”
那兒歪頭微一沉,叉手左捧于前,道:“老仙翁天庭飽滿,鶴發,似是畫中走出的老壽星南極子,莫非是銀青祿大夫兼正授書監賀大人諱知章。”言畢跪下就要磕頭。
這老者正是大詩人賀知章,因新拜書監而被尊稱為“賀監”。他見這兒只是十歲出頭的模樣,竟能通過言語和相貌推斷出自己是誰,這份見識倒是不俗了,連忙俯相攙,贊道:“小哥好眼力,快快請起,無需多禮。”
那中年漢子卻道:“賀監名滿天下,誰人不識……”
兒笑道:“如此說來,要識得將軍,才算的本事咯?”
他一口一個將軍,似是吃準了中年人是個軍,須知唐人尚武,僅從攜著武倒也不好驟下定論,那兒卻侃侃道來:“將軍脅下七星寶劍名滿天下,聽聞將軍曾舞此劍于長安興慶宮花萼相輝樓,被當今圣人欽點劍天下第一,裴將軍名滿天下,誰人不知?”
這中年漢子心下暗忖:“這七星寶劍乃是劍嵌有七顆銅釘,卻并非在鞘上鑲嵌寶石做裝飾,此時劍在鞘中,這兒如何知道此劍便是七星寶劍?”
兒續道:“將軍心里怕是在想:這劍在鞘中,如何便知是七星寶劍?我聽說‘七星寶劍’本是東吳大帝孫權所鑄,名曰‘流星’,說的是寶劍舞之時劍所鑲銅釘曳便似流星,然而吳帝乃是一朝人主,寶劍雖利卻無上陣殺敵之需,因而劍工在格手配了白玉劍琫而非鐵制劍鐔,稱為“玉劍”。而將軍乃世之虎將,要用此劍上陣殺敵自然不能用玉琫這樣中看不用的東西了,只是名劍古遠,劍琫已與劍舌互相侵浸在一起,再也無法分開了。將軍又不忍損毀古,便以南海樫木熬制栲膠,涂刷于玉琫之上,其堅堪比金鐵,雖斧斤亦無法摧折。普天之下刀劍雖多,這形似玉,似木,如金的劍琫怕是再找不出第二個了。”
賀知章乃是文,不懂刀劍之事,此刻被那兒說得好奇心起,斜睨那佩劍,果然那劍格手造型甚是古樸,澤如久經挲的老木頭,烏中亮。
那中年將軍一翹大拇指,道:“某正是河東裴旻,劍天下第一卻是愧不敢當,小哥兒好眼力。”心里卻道:這番說辭想必是太白兄教給他的,只是太白不知我不拆這白玉劍琫卻非因好古,劍要用起來得心應手,重心不得偏差分毫,若拆了玉琫另裝別的格手,難免要破壞劍本的平衡,反而不稱手了,這其中的細節卻是太白兄也不知曉了。不過這年見機之快,觀察之細微,混不似十幾歲的頑。
兒鄭重抱拳一揖道:“左金吾大將軍威名誰個不知?將軍在北平獵,一日連三十一只猛虎;又北征溪人,陷重圍凜然不懼,以寶劍接連斬斷敵酋來四支飛矢,威震胡人不敢來追,使全軍得以全而退。真當世之大英雄也,小兒真正佩服的呢。”
兒所說的兩件事都是裴旻生平最得意之事,裴旻也不免角一揚。
兒問道:“二位大人真正稀客,不知遠來南陵所為何事?”
賀知章道:“這卻又要你再猜上一猜。”
兒道:“難不是專程來找我家先生的麼?”
賀知章抱拳道:“還請小哥兒領路。”算是回答。
兒喜道:“當真如此?自當為兩位大人引路。”
此刻卷子上的墨跡也已干了,便收起卷子,與了紀老幾個銅錢錢,將葫蘆用一條皮繩系住負與背上,一行三人出了酒家,賀知章、裴旻各自乘馬,書卻沒有坐騎,在前面奔跑引路。這仙酒坊在城著東郭,兒卻不往城跑,取道出了城門向東發足狂奔。賀知章心中奇怪:原來太白兄不居于城坊,正自思忖間,裴旻已先開口問道:“我說小哥兒,走錯路徑了吧?我們要尋你家主人,你卻如何帶我們卻往山里走?”
;兒轉頭回話道:“兩位有所不知,城東有一小山名喚寨山,這寨山四季常青故又稱碧山,方才詩中所說碧山便是此地。自前歲太白先生前來游玩,被此山水所吸引,舉家搬到山下結廬居住了。”
賀裴兩人均心道:原來如此,太白兄最是寄山水,又是灑不羈之人,確實不應住在城人間煙火。
兩人問兒碧山距此地多遠,兒道:“有四五里吧。”
二人聞言便邀他上馬同乘,兒答道:“如何敢與大人共騎?”說著就自顧自地跑下去。
賀裴二人相視一笑,心道這兒倔強,一會兒跑不了,再邀他上馬便了,當下緩轡跟在他后。
二人不知這兒跟隨李白耳濡目染,對長尊卑這一套看得并不甚重,拒與二人同騎卻還有另一層考慮。兒見裴旻騎的是匹高大的軍馬,皮油亮、筋虬結甚是雄壯,然而兩人的行囊包袱都馱在這匹馬上,再馱自己只怕力有不逮,若要共騎便得乘賀知章的坐騎。再看賀知章所騎卻是一匹其貌不揚的老馬,馬瘦長、駁雜,馬窄瘦,兩側的髖骨在皮之下凸起。只怕馱賀知章一人還有些費勁,如何能再多一人?因此不肯上馬。
這兒腳力還真是了得,裴旻放馬跟著他跑了一程,不奇道:“小兄弟小小年紀腳力倒好。”
兒邊跑邊說:“這道我跑得了,自然快些。”
裴旻心中卻道:這可未必,軍中日日練跑步,有此腳力的人卻也不多,單說這跑了幾里地還能張口說話就沒幾人能做到。心中不對這兒又多了一份喜,想此孩兒倒適合從戎,在軍中做個斥候。
不多時到了一座小山腳下,遙遙到一座獨門院子,想必是李白的居所了。裴旻心下暗自度算,這一路下來五里地只多不,自己與賀監兩人信馬由韁未曾刻意勒馬,等于是兩匹馬攆著兒在跑,這兒跑這一程竟然只用了一刻多的時間,尋常人跑來只怕半個時辰還不一定夠。
賀知章此刻卻沒再注意這兒腳力如何,他已經被眼前這所宅子吸引住了,但覺太白這個院子蓋得實在太妙,屋舍是茅草頂的木屋,雖然樸素,但其背枕如黛青山,前有小溪潺潺,院外散落著幾株大的果樹,倒也別有韻味,屋前院子不大,也就一洼小小的菜地,幾只老母在院子中悠閑地踱著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