鐘意全神貫注，眉眼認真，額角有麻麻的汗，一遍一遍被掉。

顧清淮因為傷難得休息一天，牆上的掛鐘顯示十一點，鐘意依舊沒有回來，手機無人接聽。

他想起醫院附近工地發生的惡案件，想起趙老師說鐘意下夜班有人對著吹口哨。

南博萬在他腳邊轉，仰起小腦袋，那雙漉漉的眼睛和鐘意的眼睛特別像。

顧清淮蹲下來：“你想讓我去接嗎。”

南博萬嗚咽兩聲，顧清淮站起，套了件松松散散的白羽絨服出門。

他到醫院時，趙晚秋還沒睡，見到他像是有很多很多的話要說。

顧清淮：“您見到鐘意了嗎。”

趙晚秋：“正在手，從下午五點就開始了，直到現在還沒出來。”

看著自己的得意門生，看著他那雙清澈明亮一如年時的眼睛，心道，當年報志願，我是不是應該攔著他？去學數學學理，去研究所去高校任職，十六歲的顧清淮未來原本有一萬種可能，他卻偏偏選擇最危險的那一種。

“患者是下午送來的緝毒武警，你的同行，和毒販火拼的時候，中彈，”趙晚秋眉眼慈祥，蒼老的眼睛已然泛紅，“任何時候，都要注意安全，知道嗎？”

顧清淮眉眼低垂，片刻後輕聲說：“我沒關系，我沒有爸媽，沒有人惦記。”

他擡頭，對上趙晚秋立馬不樂意的眼睛，散漫道：“您有兒有，要是我哪天去了，也別記得我。”

那一散漫勁特別欠錘，又特別讓人難過，趙晚秋擺擺手：“別在這氣我了，趕走。”

顧清淮：“嗯，老師再見。”聲音是冷的，也是乖巧的。

從暮四合到深夜，明天的太將要照常升起。

心電監護儀上跳的曲線變一道毫無生機的直線。

最後的最後，鐘意視線落在他唯一的，一封染紅的書。

酸跟著心髒一起跳快要把淹沒，盈滿眼睛的水汽被生生回去，鐘意死死咬著，是醫生，不能哭，不能有緒，還有很多工作沒有做完。

手室的門打開：“家屬呢？”

小護士紅著眼睛答：“預産期，就是今天，還沒出來。”

鐘意被自己咬破，腥氣蔓延，不能哭、不能哭。顧清淮說不準再哭。

沒多會，剛經歷過十二級陣痛的孩子被推過來，還很年輕，臉頰都是汗，蒼白沒有。像是對所有疼痛都麻木了，竟然就一步一步走到他邊，臉在他中彈的口，仿佛下一秒還能聽見他的心跳。

“不是說好你回來，給他起名字嗎？”

“是個男孩，長得和你一模一樣，他還沒有見過爸爸呢……”

鐘意看見自己的老師別過頭去眼睛潤，看見小護士手捂著臉眼淚吧嗒吧嗒往外掉。

孩直起，淚流滿面，對上鐘意紅紅的眼睛，深吸口氣笑著道：“我丈夫他不懂事，給醫生添麻煩了。謝您。”

鐘意張了張，什麽都說不出來，只是搖頭。

是我太無能，是我太糟糕，才沒能把你的丈夫、你孩子的父親從死神那裏搶過來。

的視線不再控制，變得模糊不清，不斷、不斷地在腦海中複盤手細節。

如果自己的作再快一點，如果自己的醫再進一點，如果手的是別人不是自己……

那個緝毒警察，是不是就可以看到剛出生的兒子？

這天夜裏，天上又多了一顆星。

死亡時間：12月29日11點46分。

而他未曾謀面的兒子，出生時間：12月29日11點46分。

在你離開前的那一刻，你有沒有聽見兒子的啼哭？

鐘意上的深綠手服沒有換，服單薄得風一吹就。口悶得不過氣，走出燈火通明的醫院大樓，最後在一排椅坐下，臉埋進掌心。

冷風讓人麻木，不敢難過不敢傷心，怕影響明天的工作，深吸口氣，呼吸都是痛苦酸的。這不是第一次面對病人死亡，只是每一次面對都有同樣的難過。

猝不及防，肩上下寬寬大大的外套，氣息清寒，這個冰冷的世界被輕輕阻隔開。

鐘意擡起頭，對上顧清淮瞳孔偏淺的眼睛。他站在那，深藍一清寒，幹淨得像是無人能抵達山頂的雪山。

的腦袋慢了不止半拍，凍得發紫：“你怎麽在這？”

顧清淮目掃過的睫，在想，有沒有哭。

卻見彎起角笑，是一種疲憊到極限所以格外純粹格外的笑容。

只是下一秒，彎起的角就不控制癟了下去，抿起的抖。

卻還是固執地問他：“這次我沒有哭，是不是很乖？”

那笑比哭更難看，顧清淮眸沉沉清澈如水，安靜落在上。

鐘意像個等到人來接的兒園小朋友，小尾似的跟在顧清淮邊。

不知道為什麽，一靠近他邊，所有悲傷都被暫時拋到了腦後，他怎麽會有如此神奇的療效。

已經是深夜，路上沒有行人，路邊的小店全部打樣，年久失修的路燈將滅未滅，影被路燈無限拉長，

“顧清淮，你知道嗎？我們每天開開心心走在街上，沒有一刻需要擔心自己的生命安全，因為相信我們的國家，相信我們的解放軍和武警，相信我們的人民警察……”

耷拉著腦袋，有些嬰兒的臉頰，此時卻很認真。語氣很。

“但是，直到今天，我看到那個犧牲的武警……”鐘意頓了頓，尾音裏已經有了淡淡的哭腔，拼命消化掉自己的緒，才繼續開口：“很年輕，二十六歲，在緝毒一線中彈，死在手床上……我才知道、知道電視上演的都是真的，事實遠比想象中殘忍。”

說到最後，淚于睫，顧清淮看著鼻尖慢慢變紅，卻真的很乖，一滴眼淚都沒有掉。

“為國犧牲，無上榮。”

夜涼如水，顧清淮幹淨清澈的聲音更是，他沒有看，眼睛裏有太多聽不懂的緒。

當悲傷水一般褪去，鐘意突然覺得有些：“想吃城東的黃豆糍粑了，香噴噴。”

小肚子，近乎自言自語地小聲嘀咕，這樣寒冷不近人的冬夜，需要一點糯糯的食治愈一下。

顧清淮眼皮冷冷搭著，一副懶得聽廢話的樣子。

心裏想的卻是，黃豆糍粑，我好像不會做。

翌日清早，顧清淮從外面打開家門，連帶深冬室外的寒氣一起。

羽絨服口袋裏的紙袋卻依舊滾燙，有剛出鍋的香甜氣息。

他蹲下來，把南博萬到邊，近乎是用氣音問它：“還沒有起床嗎。”

南博萬嗚咽兩聲，表示鐘意還在睡覺。

顧清淮找到一個竹編小籃子，而後把紙袋放到裏面，掛在了南博萬的脖子上。

他那雙握槍的修長白皙的手，現在落在狗狗的腦袋上，輕輕了兩把。

“有勞，幫我送給。”

好像是一個的靈魂還沒來得及把自己塞進冷的軀殼。

好像這個說話溫溫輕聲細語的顧清淮才是他的本來面目。

他半蹲在那，看著南博萬在鐘意門口撲騰幾下，而後房門開了一道。

鐘意睡得迷迷糊糊，就見南博萬就歡歡喜喜跑了進來，脖頸上還掛著一個小籃子。

“是什麽呀？”尚且沒有清醒，著眼睛坐起來。

好香啊，鐘意把紙袋拿出來，還是熱的，一盒灑滿黃豆的糍粑。

在熹微晨裏像個得了小紅花的寶寶，咬著角卻笑彎了眼睛。

鐘意趕起床，顧清淮剛把跳轉保溫的電飯煲拔下來。

“你是病號，應該我照顧你的。”有些抱歉，抱著廚房的門框仰起小臉看他。

顧清淮神淡淡：“怕被你毒死。”

還是那張好看到不近人的臉，可為什麽好像聽到了一點點說不清的縱容。

鐘意耳朵像是過了電：“怎麽買這個啦？”

城東的黃豆糍粑超級難買，每天營業前門口都是長隊，每次開門十分鐘之賣空。

顧清淮懶得理，洗過的頭發而蓬松，清清爽爽搭在眉宇，讓人很想冒著生命危險一把，而白T恤外面套了件松松垮垮的深藍，像個白貌的大學校草。

校草語氣拽得不行，顯然是上學那會被同學慣壞，渾不在意道：“南博萬買的。”

鐘意抿起的角有上揚的弧度，輕輕“嘁”了一聲。

得是一個多可多溫的大寶貝，才會借狗狗送好吃的！

這個人怎麽可以傲這樣！

不依不饒，在他面前探頭探腦，手指揪著他的衛袖子晃：“嗯嗯嗯？為什麽會買？”

“你是十萬個為什麽嗎。”顧清淮的語氣無可奈何，似乎拿沒有辦法，敗下陣來。

他低上，讓不必費力仰起腦袋。

清晨無限好，眼前的一切突然變了慢作。

每一幀畫面都浸潤在暖調的線中，溫得讓人心尖發。

鐘意不自覺的凝住呼吸，空氣在一瞬間停止流，暖而粘稠。

顧清淮修長白皙的手指，就這樣落在睡得糟糟、毫無形象可言的腦袋上，輕輕了。

見不得生死，偏要當醫生。

心這樣，以後有的是苦吃。

他清澈的眼底像有一汪湖面，波流轉清澈見底，有一個沉溺在裏面的。

鐘意看見顧清淮漂亮的了，冷冰冰的聲線放得很、落在耳邊：

“哄哭鼻子的鐘意醫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