盛和江添買了24號一大早的機票,剛落地就收到了盛明的微信說他白天有另一個飯​​局,讓他們到家自己休整休整,晚上的年夜飯已經提前訂好了。

以往的盛明不管多忙，大年三十這天一定是空出來的。今年突然安排了飯局，想也知道就是在躲人。

他一邊希盛他們能回來過年，一邊又抹不開面子。白馬弄堂那間小樓是個特殊存在,見證過兩個家庭四個人的聚散離合。在那個場合下重新見到相攜歸來的盛和江添，他實在不知道第一句該說什麼。

老同志明大半輩子,擅長說各式各樣的漂亮話,到頭來唯一應對不了的還是自己兒子。

盛當然知道他是什麼心理，只是默默收了對方分過來的餐廳定位，並沒有穿。

等行李的時候，盛接到了一個電話。江添聽他跟對方確認著方位和停車區域,問道：“誰打來的？”

盛說：“小陳叔叔。”

江添很久沒聽到這個稱呼了，怔愣片刻再回神,盛已經推著行李過來了。他手在江添面前打了個響指說：“回魂。”

江添把他作的手指摁下：“他已經到了？”

“對，到停車場了。”

江添下意識去看頭頂停車場的方位標誌，卻被盛拉著往滾梯那邊走：“你看標誌幹嘛，看我就行了。”

這個機場江添只走過出發,沒有走過到達。盛這些年倒是往來過不次，每回都行匆匆，唯獨這次例外。

眼可見大爺心不錯，頗有幾分皇帝出巡的架勢，毫無顧忌地在他哥面前吹牛皮：“別的地方不好說,機場我是真的，可以給你當**導航儀，免費。”

江添推著行李車“嗯”了一聲：“免費的容易出問題。”

“放屁。”盛手說：“要不你給錢也行。”

江添從口袋裡掏出手機，拍在他手裡，又在他收手指之前抬了起來：“先證明一下。”

“證明什麼？”

“值得收錢。”

“你問，隨便問個店我都能給你指出來。”

江添又“嗯”了一聲，問：“西在哪？”

盛：“……”

好，整段垮掉。

大爺馳騁江湖好幾載，跑過國外不地方，依然分不清東西南北。**導航儀剛營業就遭遇鐵盧，一分錢也沒騙到。

春運期間哪哪都忙，停車場里人滿為患，私家車網約車堵了長龍，本分不清誰是誰。盛打了小陳叔叔的電話，就“車究竟在哪”開啟了問答式拉鋸戰。

小陳換了無數種描述方式，最後崩潰道：“就跟在一輛白車後面，打著雙閃。”

盛說：“叔，這裡最多的就是白車，哪輛不打雙閃？要不你給個範圍，我倆一路找吧。”

小陳又說：“k區偏北。”

盛沉默兩秒，直接把手機塞給他哥：“你來，我只認左右前後。”

他哥還不忘問一句：“你不是**導航麼？”

“倒閉了。”

結果江添只花了兩分鐘就找到了車，**導航直接從倒閉變了自閉。

小陳倒是毫無變化，頭髮依然是最簡單的樣式，這個季節的服也是萬年不變的翻領短夾克。他從車上下來幫忙拎行李，看到江添的時候步子頓了一下，然後笑著慨道：“又長高了，帥倒還是這麼帥，啊？”

有些地方就是這樣，簡簡單單一個人、一條路、一棟建築就能讓人夢迴年。江添坐在小陳車後座，看著盛靠在旁邊昏昏睡，就有這種覺。以至於某個瞬間，他甚至想要把袖子擼到手肘，好像他上穿的還是那件藍白校服似的。

小陳另外還有事，把他們送到白馬弄堂的院門口便順著另一條路開走了。江添站在門口看盛輸碼，發現這麼多年下來那數字居然沒有換，還是當初他被告知的那一串。而開門之後，屋裡淺淡的清潔劑味也一如以前。

這幾年裡，江添每次想起這棟房子，鼻前總會浮現出這味道。那是他對這裡最後的記憶，並不太好。以至於只要聞到，他就下意識覺得自己剛剛跑過了幾萬里。

好在當初遍尋不到的那個人此刻就站在邊，說笑著，手可及，於是那氣味也變得溫和起來，不再那樣空曠冷清。

他扣住盛手指的那一刻終於清晰地意識到，他們將擁有很長很長的時間，長到可以慢​​慢覆蓋曾經失落的、難過的、空茫一片的那些年。

樓房採很好，但只要打掃過又半天沒人，屋就會變得冷起來。盛跟以前一樣，換了鞋就開始找遙控，一路走一路開空調。甭管他人窩在哪，反正該開的一個都不能。夏天要涼到裹被，冬天要暖到穿單，也不知道是什麼與生俱來的病。

江添跟在他後，剛剛門口的那點不適應在某人的各種小作裡慢慢消退，一點都沒剩下。

大爺捉賊似的直奔二樓，擰開江添住過的臥室門一看，說：“我就知道！”

“什麼？”江添問。

“我不是說收拾一間就夠了麼。”盛把門徹底推開，朝里面抬了抬下說：“喏——老同志一點沒配合，讓孫阿姨理了兩間。”

十來歲的時候，他覺得盛明從不聽他說話。現在看到這些行為，卻只覺得有點好笑。

盛明展現了一個商人應有的圓融，儘管有八百個不樂意，在整理江添臥室這件事上還是充分現了長輩的大度。床單被套都是嶄新的，也沒有讓孫阿姨換下就了事，至被子是曬過的，蓬鬆暖和……

當然，想讓江添老實睡在這邊的心理也昭然若揭。

盛又擰開了自己的臥室門，結果更想笑了。

因為床上不倫不類地放了兩床被子，一看就不是孫阿姨的整理習慣。他衝江添招了招手，彎腰查看了一下兩床被的邊角，然後著其中一個被角說：“看見沒，這種被套沒扯好還凹了一塊的，不用問，肯定是我爸自己弄的。”

由此可見孫阿姨本來只在這邊鋪了一床被，盛明想想覺得不行——萬一倆人非要一間呢？於是又倔強地加了一床。盛從這個凹陷的被角里看到了老同志的掙扎。

他搭著江添的肩笑了半天，然後掏出手機對著被角拍了一張照，微信發給盛明。

這手我不要了：爸，你幹的？

片刻之後，盛明回復道：我哪來這功夫

這手我不要了：哦

這手我不要了：那我問孫阿姨去，一年不見，手藝怎麼退步了

兩句話一，老同志那點面子和矜持徹底碎。盛剛回復完，他就一個電話追過來了，語氣很是無奈：“到家了？”

“剛進門。”盛說。

“我這裡走不開，你們中午湊合一下。”盛明沉片刻，終於主提到了另一個，“別點外賣。我記得小添會做一點的吧？廚房有菜。或者你們給孫姐打個電話。”

再次從他口中聽到“小添”這樣的稱呼，江添有幾分意外。

盛朝他哥眨了眨眼，衝著手機說：“我們一會兒去趟梧桐外，丁爺爺昨天到的家，午飯應該就在那邊解決了。”

“行，晚上我訂的包廂，位置夠。要是老人家願意，就一起吃頓年夜飯。”盛明慣來這樣，別的不說，該有的禮貌面從來一點不落。

盛“哦”了一聲，又簡單說了兩句。臨掛斷前，他才使壞似的補充道：“對了爸——”

盛明以為他還有事：“嗯？”

“我剛剛一直開的是免提。”

“你……”

盛明默然兩秒，直接掛了電話。

兩人收拾完到梧桐外的時候已近正午，長巷裡到都瀰漫著飯菜香，還有牽著孫子孫歸來的老頭老太。他們看到江添的時候，都會拽著他說一句：“幾年沒有看到你咯，長大了嘛！”

江添大概這輩子沒做過這麼頻繁的寒暄，偏偏老人家問來問去總是那麼幾句，他被迫了復讀機。盛就那麼兩手揣在口袋裡笑著看戲，不幫忙就算了，還故意引老人家多問兩句。

一條直筒筒的巷子他們愣是耗了半小時，好不容易走到頭，江博士臉都癱了。他瞥了某人一眼，問：“好玩麼？”

“還行吧。”盛眼裡的笑掩都掩不住。

不過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，因為他一進那間久違的小院子，花盆前忙著剪枝澆水的老人便回過頭來。

丁老頭繃著臉的時候，角紋路下拉，顯得兇的不好親近。但他看清盛的瞬間，那兩道僵直的皺紋就有了弧度，整個人都和藹慈祥起來。他摘了老花鏡，擱下老式的大剪刀，枯枝似的手抓著盛。

有那麼一瞬間，盛以為他會兩聲“小啊”，或者錯“小添”，然後像巷子裡那些老人一樣慨道“幾年不見都長這麼大了”，再寒暄幾句。

誰知老頭只是了他的肩膀，不滿地說：“你怎麼又只穿這麼點！上課不冷麼？”

盛懵了幾秒。

江添低頭在他耳邊輕聲說：“老頭別的沒事，就是有時候時間概念有點。”

……可能還以為我們每天都來。

盛“哦”了一聲，反抓住老頭的手。他垂下頭飛快地眨了幾下眼，直到把眼裡那陣熱意眨下去，才對老頭說：“還行爺爺，教室有空調，你看我手是熱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