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錦樓說過話后便默不作聲了。屋中一片寂靜，不知過了多久，外頭傳來三更天打更的聲音。香蘭知林錦樓一直未睡，也靜靜躺在那里，腦子里盤桓的就是林錦樓問的那句話：“香蘭，你還在厭我？”忽然鼻酸，一顆心仿佛跋涉過千山萬水那麼滄桑，又像在如煙世海中幾度跌宕那樣沉重。

第二日卯時正林錦樓便起床了，喚人進來伺候梳洗。香蘭亦默默跟著起來，一時盥洗完畢，林錦樓卻命人備馬車，又讓人把他那件燒大氅取來。香蘭遲疑道：“大爺，你要出門？”

林錦樓“嗯”一聲，又對香蘭說：“你也換裳，跟我一起去。”

“可是大爺上有傷......”

“不礙事。”

“可......”

“說了不礙事。”林錦樓側過臉，瞧見香蘭雙眉鎖，遂下聲音道，“我想了一晚上，這一趟非去不可。你也甭問了，收拾收拾罷，出去至多半個時辰就回來。”

香蘭還再問，但瞧見林錦樓繃著臉，鎖著眉頭，命靈清、靈素過來伺候筆墨，又一疊聲趕去換裳。林錦樓向來說一不二，香蘭無法，只好將裳換了，臨行時和林錦樓各吃了一碗熱湯面，便上了路。

此時天尚暗，夜空中斜掛一圓月。八個小廝提著燈籠追隨左右，另有十幾個刀護衛騎馬跟在兩側。馬車中鋪著厚厚一層灰鼠褥子，并一個大銅腳爐褥，焚著松柏香，百合草。林錦樓半靠著彈墨大靠墊坐著，香蘭屈膝靠在另一頭。眼林錦樓，馬車中線幽暗，瞧不清他臉，依稀見得他仍若有所思。

行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，馬車停了。吉祥湊到馬車前，呵了兩團白氣，了手。彎腰恭敬道：“大爺。到了。”

林錦樓“嗯”一聲。雙喜立即上前將簾子打起，眾人小心翼翼將林錦樓攙出，一旁早有小廝取來一把椅子。鋪上厚狼皮坐褥扶他坐下。香蘭舉目一，發覺馬車已出了城，如今前方正有一驛站，長亭中正站著兩個男子。手中擎著酒杯，似是在辭行。再仔細一。只見面朝的男子穿一件半新的靛藍哆羅呢斗篷，頭上一頂白面狐貍皮帽子，后映著翠柏蒼松，愈發顯得長玉立。采高雅，不是宋柯又是誰。

二人無意中四目相對，宋柯登時出不可置信的神。渾頓住。香蘭亦吃了一驚，以手掩口。不自覺往后退了半步，又低頭去看林錦樓。

林錦樓坐在太師椅上，抿著，手里捧著梅蘭手爐。寒風凜冽，吹得他帽上的黑狐裘迎風翻滾，顯得帽下那張臉益發蒼白，神懨懨的。他見香蘭看他，便一笑，道：“見見罷。最后一遭了，我也不妨做個好人，日后隔山帶水，就算上翅膀也見不了。”

香蘭眨了眨眼，愣愣看著林錦樓，只覺得自己是聽錯了。

當下雙喜起裳，一溜小跑上前去請宋柯過來。與宋柯辭別的正是林錦亭，他愕然張大，看看宋柯，又看看林錦樓，了手，剛過來，被林錦樓瞪了一眼，便釘在原。

吉祥將手中一包用青緞包著的東西遞到香蘭手中，低聲道：“大爺知道是個淳厚實心的人，知恩必報，這是大爺替備下的。”

香蘭拿到手中翻開一瞧，只見里面一疊銀票，并兩錠金子。又是一驚，回頭去看，林錦樓仍抱著手爐，面無表，如同一尊蠟像坐在那里。香蘭轉過頭，只覺眼眶發熱，再抬起頭時，宋柯已行至眼前，距一尺，停了下來，拱手抱拳道：“多謝林將軍前來相送。”

林錦樓咳嗽兩聲，含笑道：“奕飛兄客氣了，我有傷在，不便起來，還請恕罪。眷三番五次承過奕飛兄的大恩，的恩人便是我的恩人，我自當來盡盡心意。”

一語未了，只見從長亭外停著的三輛馬車里，出來個高挑婦人，穿著銀白斗篷，懷里抱著個小兒，徑直走了過來。

香蘭看去，那婦人正是鄭靜嫻，如今家遭巨變，父親牢中自盡，母親前兩日病亡，娘家家產抄沒，手足不知生死，鄭靜嫻已盡是憔悴清減之，整個人將要瘦了形，可腰仍得筆直，臉上英氣傲氣不減。

林錦樓微微點頭，先行笑道：“表妹來了。”香蘭亦屈膝行禮。

鄭靜嫻單只對林錦樓行禮，口中說：“大表哥好。”又看了看香蘭，笑說：“喲，你也來了，京里人都說林家大爺的姨面子大，如今看來果然不錯。想來你同大表哥近來恩長，似先前委委屈屈模樣了。”

林錦樓是人，也不等香蘭開口，便笑道：“把你兒子抱過來給我瞧瞧，還沒見過這小子。”鄭靜嫻便往前走了兩步，逗弄那小兒道：“乖，表舅舅。”那小兒兩歲模樣，生得白白，嘟嘟一張臉兒，一雙大眼睛滴溜溜轉，端得一副玉雪可的機靈相。也不人，只吃著手指頭，盯著林錦樓瞧。

林錦樓從腰間解下一塊系著五長穗宮绦的玉佩，遞與鄭靜嫻道：“來時匆忙，拿它充個見面禮罷。”

鄭靜嫻接過來，笑說：“那就卻之不恭了。”看了香蘭一眼，又道：“回頭讓香蘭妹子也給你添一個小的，我知道幾位大夫，看疑難雜癥，調養子最最拿手了。”

宋柯不由皺起眉。香蘭姜家姊妹陷害，日后難孕之事傳得影影綽綽，鄭靜嫻這有意無意的一刺，定讓林錦樓心里不自在，果然林錦樓笑道：“看這當表妹的，比我們家太太還心我子嗣事，到底是已婚婦人，說話不像當姑娘時拘著了。”

宋柯對鄭靜嫻道：“林將軍特來相送。你說這些做什麼？哥兒凍得臉都紅了，趕抱他回車上罷。”

鄭靜嫻心知宋柯替解圍，便道：“打打，是我失言了。大表哥可別笑話我。”

林錦樓只是淡笑，對香蘭道：“你先一旁站站，我有話同奕飛兄私下說幾句。”

鄭靜嫻也不好再留，抱著孩子要回車上。香蘭跟在后面。鄭靜嫻問道：“你跟著我作甚？”

香蘭道：“宋家太太也在馬車上罷？我許久不曾見，于于理都該去給磕個頭。”

鄭靜嫻咬咬牙，抱著孩子轉走了。上了馬車。將簾子掀開一道，只見香蘭上了宋家太太的馬車，過了一時，竟是宋柯之母親自送出來。二人雙手握，宋母不斷拭淚。香蘭又安了一時，方才彼此告別。

這廂，林錦樓命人給宋柯燙了一杯熱酒。他低頭了暖爐，抬起頭。兩人對視片刻，宋柯微微笑道：“不知林將軍有什麼話要對在下講。”

林錦樓勾了勾角，道：“用不著來那些迂腐窮客套。你我心中清楚得很，你不見我。我也不樂意見你。”

宋柯挑高眉頭道：“那林將軍今日來這是......”

“都是香蘭那死心眼的丫頭，一直念著你是的恩人，倘若不來，我怕一輩子心里難安。我方才早就說了，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，要還你恩，我便同一道。”

宋柯一怔，笑了笑，低下頭。

林錦樓沉聲道：“況我確實該跟你說聲謝謝，當初若不是你救，指不定讓趙月嬋賣到哪兒去。”從懷里掏出一封信，遞上前道：“這個給你。”

宋柯抬眼：“這是......”

林錦樓道：“貴州戍邊的楊總兵是我的老相識，與我有幾分薄面，你拿著信去找他，他為人仗義，會關照你幾分，貴州如今流匪多，有個總兵與你關照，你這縣太爺還做得下去。另我再派幾個護衛一路護送你們去。你可別窮酸文人梗著脖子說老子不食嗟來之食，你老娘和老婆孩子可都跟你一道。這一路山高路遠，你自己心里明白，你要窮清高......”

“多謝林將軍。”宋柯不待林錦樓說完，便將那信拿到手中，抱拳道，“林將軍意，在下謝過，定不辜負。”

林錦樓瞇了瞇眼，擺擺手笑了笑，一嘆：“，比我想得有氣派。”

宋柯臉上仍淡淡笑著，低頭看著那信，臉上笑意淡了，漸漸變苦笑，輕聲說：“萬你好好、珍重。”

林錦樓一怔，不耐煩的擺擺手，道：“爺喜歡喜歡得。”

宋柯抬頭道：“那不同。喜歡不過是閑暇把玩，是心頭珍藏。”

林錦樓沉默，微微瞇起眼看著他。宋柯側過臉，著遠一棵蒼松，道：“這樣自尊自，萬不肯做妾的，我心里再如何不舍，都只好讓走，因為這樣才快活。那樣好，吃了那麼多苦，懇請將軍不因喜歡而占有，也因品格而愿為付出......或是讓快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