病人的模糊的視線裡，除了僅近在咫尺的人，其餘人的臉和目自然都是模糊的，卻有一雙目，像是古牆之上刷去灰塵的浮雕，十分鮮明的跳出來，浮在那些混沌而模糊的背景裡。

他不由自主的掉開眼睛，看向那雙眼睛。

那目黝黑深邃，宛如千仞深淵，遙遙不見底，令人看一眼，便覺得自己墮淵中，掙扎不得出。

他覺得自己掉了進去，不住墜落、墜落、墜向那片黑暗的無盡的沉淵。

隨即就在那永恆深，一點星火突然詭異飄搖，無聲升起，不斷漂游，旋轉，升騰，直至在他腦海之中，霍然炸開！

轟！

碎裂。

不知道哪裡鏗然一聲巨響，滿天滿地炸出靈魂的碎片和璀璨的星花。

炸碎了剛剛被治療勉強凝聚起來的最後的神。

當年，修煉“破九霄”，歷經十年艱苦武學磨練的孟扶搖，也曾在這樣的星花之中踉蹌後退，何況瀕臨垂死，只是勉強迴返照拼湊起一點神的沒有武功的病人？

本就沒可能完全治好，不過是用治療暫且拔一拔他的神，如今這點好容易拔出來的神，也被心幽瞳摧毀。

那病人一張臉剛剛在帳幕中出一半，康啜的笑容剛剛浮現在角，四面的歡呼聲剛剛飈到最高點。

他突然鬆手，鬆開帳幕。

帳幕合攏。

帳幕後那個影子直直的倒下去，撞在木板擔架之上，悶悶的砰一聲。

隨即一口黑噴出，搐幾下，不了。

他死了。

這一聲不算響亮，卻將響亮的歡呼聲剎那下，衆人的呼聲衝在口邊突然失了聲，猶自保持著張大的歡喜驚訝佩服震驚神。

四面廣場，萬人張，詭異無聲。

一片寂靜裡，雲痕無聲的退後一步。

剛纔那一刻，他用了自己很久沒有用過的“心幽瞳”。

這門絕技是他的第一個師傅教他的，那是一個出黑道的頂級人，當年遭白道圍攻追殺之中，被雲痕無意搭救，便教了他這門絕技和劍法，使他早早名，遠超雲家諸子，但幽瞳絕技他卻用得很，這是殺人，但是卻又不能真正置強者於死地，用不好反而會傷著自己。

初遇扶搖，他用過。

玄元山上一臉醜妝，遇上他的幽瞳被激得踉蹌後退，那一刻認出幽瞳，眼神震驚而憎惡。

那震驚和憎惡，在很久之後回想起來還讓他自慚形穢，扶搖如此坦明，他竟然在面前展了如此闇昧的武功，從此之後他發誓不再使用幽瞳，只是加倍的苦練劍法，他想要能和並行，卻絕不用邪道之來玷污的乾淨。

然而今日，他再次用了這門武功，並且一用便致人於死。

只因爲不想看見失或自責，不想看見那明亮的眼眸因焦急而蒙上淡淡。

雲痕斂了眼眸，抿著脣無聲退開，孟扶搖激的他，用眼神表示謝，隨即立即轉頭，在一片凝固了的寂靜中大聲笑。

“啊哈，真神奇啊真神奇，只聽說過治病治活的，或者治死的，沒聽說過先治活再治死的，宰相大人，您的治療，真是特別啊特別。”

康啜臉十分難看，治療半途失效，比沒有效果還要糟糕，因爲那意味著施者用的是聚氣邪法，邪法續氣使人迴返照，但那只是將殘餘的神支而已，不是真正的怯病療傷的治療，在場的很多都是行家，哪裡會不懂？這下可真是不著蝕把米了。

他皺起眉，心中有淡淡的疑，自己爲了保證雅蘭珠不能治好病人，確實選的是最惡最重絕無生機的病人，但是以自己的功力，就算以聚魂之法振作神，應該也能維持上最起碼半個時辰，怎麼會這麼半途跌落，當場讓自己下不了臺？

孟扶搖毫不留的大肆嘲笑他聽在耳中，難堪之下卻發作不得，幾個仲裁面面相覷，看看兩邊病人都死了，商量半晌道：“公主和宰相都未能救活病者，第一場，平。”

話音剛落孟扶搖立即冷笑一聲，笑得幾個仲裁十分尷尬，毋庸置疑，他們的判決已經偏袒了康啜，使用邪法冒充治療，本應該判輸纔是。

孟扶搖越想越不甘，想想剛纔雅蘭珠孤零零站在場中的背影，忍不住便一邪火在心中拱啊拱，剛要說話，卻見長孫無極突然對笑了笑。

那笑容沒來由的令安心，知道長孫無極定然對下一場有所控制，忍不住也翹起角，對他目亮亮的笑笑。

第二場，意念控制。

地面上鋪開地氈，雅蘭珠和康啜對面盤膝而坐，意念控制比試一向簡單，兩個人各逞其能，誰能控制住誰，誰就是贏家，這是不見刀劍影的兇險，以往比試中，被瘋死的大有人在。

兩人各自的支持者站在各人後，康啜後一大幫，雅蘭珠後只有稀稀拉拉孟扶搖幾人，形鮮明的不對等的對比。

雅蘭珠卻笑得很開心，坐過去的時候給了孟扶搖一個燦爛而激的笑容。

畫一個大大的圓，將後這寥寥幾人都攏了進去，然後往心上一按。

角笑容的弧度完滿，笑意如這夜星璀璨。

孟扶搖也對笑笑，催促坐過去，雅蘭珠剛剛背過，的笑容就落下來了。

是在幫珠珠嗎？

珠珠真的適合做王嗎？

是的，需要，必須揹負救出王族的責任，發羌王族現在只有一個自由人了，不做誰做？不努力誰努力？便是珠珠自己，也覺得必須要而出吧？

然而爲什麼突然覺得，對珠珠最好的，並不是搶回權柄，而是痛痛快快的繼續做自由而快樂的雅蘭珠呢？

孟扶搖嘆口氣，下心中突然泛起的奇怪的覺關注鬥法，隨即眉便又豎起來了。

雅蘭珠剛坐下，還沒坐穩，康啜便突然道：“王后很想你。”

他的聲音低沉，聲音不像是從嚨中發出倒像是從腔裡出，一字字含糊卻又分明，一字字都帶著迴旋的尾音和釘子般的力度。

雅蘭珠子了。

孟扶搖一句“卑鄙！”險些衝口而出。

這混賬，趁珠珠還沒準備好便襲，第一句還是這麼要命的一句。

珠珠剛剛得知母親的死訊，這正是心神最弱的楔點，康啜這一問，立刻便會被打心神！

雅蘭珠果然立即被趁虛而。

茫然的看著虛空，眼圈慢慢紅了，喃喃道：“母后……”

“你想對王后說什麼？”康啜盯著的眼睛，慢慢道，“你們已經有一年沒見了，想聽你說話。”

“母后……”雅蘭珠晃了晃子，“……我錯了……”

這一聲說得極低，卻極哀痛，的聲音低低弱弱自廣場上傳開來，再不復往日張揚燦爛，像一朵落花緩緩飄離枝頭，淒涼而無奈，聽得人心中一，廣場上嘈嘈切切的聲音漸漸去，人們凝神聽過來。

孟扶搖也晃了晃，珠珠說錯了，這孩子……這孩子是指什麼錯了？這個從來都堅持自己，從來都和一樣喜歡一路向前的明朗的孩子，爲什麼會說自己錯了？

“哪裡錯了？”康啜不肯放鬆，一句盯著一句。

“……我不該丟下你，丟下你們……”雅蘭珠著虛空中的母親，輕輕道，“……那天我跑出來，您其實知道的，宮門外的那個包袱，是您留給我的……我……我當時對著您的寢宮磕頭了……您知道麼？……隔半個月是您的壽辰，我……我提前給您磕頭……是我不孝……我不孝……”

孟扶搖擡起袖，緩緩遮住了臉。

不用什麼東西堵住眼睛，眼淚只怕便會噴出來。

珠珠……珠珠……

你琉璃般華燦爛的活，卻也是琉璃般易脆的痛。

廣場上一片靜默，聽著那個醜名傳遍會國的王族哀切的懺悔，聽出語氣中無盡的疼痛和蒼涼。

康啜卻浮起得意的冷笑，雅蘭珠比他想象中更好控制，心裡滿是傷痛和彷徨，看似堅強實則百孔千瘡，幾乎不費吹灰之力，他便掌握了心神，只需要再狠狠加幾道猛藥，這孩子不死也瘋。

“既然知道自己不孝，何必那樣拋家別去？”康啜語氣嘆息，模擬著中年子的不捨和痛心，“很想你……很想你……”

“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雅蘭珠渾都在抖，眼睛定在虛空中，手指痙孿著抓握著空氣中自己擬像出來的母親，彷彿於相隔的空間突然穿越，抓住了母親的帶著悉淡香的角，那般深切心，聞見香氣便如被雷擊，霍然大大一震，撲倒在地，大聲痛哭。

“……我他！”

“我那個會給他母妃洗頭的男人！我不要扶風那些將妻子端上的水盆一腳踹翻的男人！”

“父王您，可是卻有三十八個王妃！您一生都在默默哀嘆，再爲父王接納一個又一個妃子，您早早老去，那是因爲夜夜不能安眠，我不要做第二個您！”

“我聽見他和他母妃說，會給娶個媳婦，就一個，他給端水，媳婦手輕給婆婆洗頭，我……我想做那個一家三口中的一個……”

“我只想要個專心專意我的人，一生一世一雙人！”

撲在地上，哭聲悽切一聲聲，起伏的清瘦的肩膊像是一對纖細飛去的蝶，不勝風冷的不休，廣場上的人羣都開始沉默下來，在午夜混雜著嗚咽的風中，有所的沉默下來。

他們聽了很多年關於小公主的花癡之名，都說追男人追得不顧廉恥，追得拋家別國，追的沒了一點王族的尊貴，何況那還是異族男人，扶風的男子和子們都深深不齒，覺得這個花癡公主丟了整個扶風整個發羌的臉，卻不曾想到，今日廣場之上，意念控制之下，聽見了這個揹負醜名多年的淋漓盡致的心聲，聽見了的與衆不同的婚姻觀，聽見無所畏懼的堅持，聽見此生唯一的執著，聽見迴盪在廣場上空的痛極的哭泣。

聽見哭：“十三歲那年爲了找他無意落崖，跌斷半年纔好，是您安排的護衛救回我，我答應您不跑，半年之後我又跑了……我錯了！”

聽見哭：“十四歲我砸了戰北恆的聘禮，父王關我飯，您給我送飯，我答應您再不去找他，吃飽後我又跑了……我錯了！”

聽見哭：“十五歲我生日您給我舉辦盛典，我卻把您賜的珠寶出宮變賣盤纏……我錯了！”

聽見哭：“……這麼多年，我追他數萬裡，追出數千日夜，留在您邊的日子加起來只有半個月……我錯了！”

聽見哭：“……我一直沒告訴您，他上別人了……他上別人了……那個人很好很好……我及不上……母后啊……您勸了我那麼多次……我都懂……我都懂……可是拋出去的心，潑出去的水，要怎麼收回頭？要怎麼收回頭？我已經把我自己潑出去了……我……我碎了……”

孟扶搖覺得自己也要碎了。

在那樣撕心裂肺的哭聲裡搖搖墜，只覺得那聲調每一次上升都是將自己的心高高扯起，生拉活拽扯出一片鮮淋漓的傷，那孩子的哭，那孩子的痛，一直都知道，卻一直被那孩子表現出來的鮮亮燦爛所迷，一廂願的以爲沒有那麼痛，沒有那麼痛，然而錯了，那孩子從來就不是個心無的人，怎麼會不痛？過早懂得的孩子，怎麼會不懂得痛？

一直都是痛的，只是沒有痛給看，便當沒有那痛。

多麼自私！

孟扶搖忍住無聲的哽咽，仰首向天了鼻子，半晌，淚閃閃的回首，看向戰北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