賀敬文總覺得這話有哪裡不對,卻又想不出哪裡不對來,只氣得全發抖,怒道:“豈有此理!豈有此理!”
韓燕娘猶不放過他:“做不到就說別人沒道理,你可真行啊!我算見識到了。我說我爹怎麼到死也沒混上個舉人呢,原來是沒你這般只耍皮子不做正事兒吶!”
賀敬文怒道:“胡說!胡說!”
韓燕娘便問他:“我哪裡胡說啦?你不胡說,你講出個道理來呀!喲,聖上你來做縣令,你做史了麼?不在其位,不謀其政!我婦道人家都懂的道理,你不知道吶!”
賀敬文首次舌戰含恨敗北!
此後數日,他總是被韓燕娘關在房裡,天天不應、喚地地不靈,個以前服侍的小廝都沒人答應。每日裡與韓燕娘脣槍舌箭,卻總是吵不過人家。磨得原本不大靈的腦袋更鈍了。可更恨是,每次吵不過老婆,他要拍桌打凳,老婆便要打他。
韓燕娘咬死了賀敬文是“做事還要挑揀瘦,從來做實事難、求虛名易,沽名釣譽,人所不齒。”又說“若嫌他治理得不好,你倒是將寧鄉做出個榜樣來再說他,避實就虛,算個什麼本事?你是史?”、“也是做爹的人了,不知道給孩子做個榜樣,要是俊哥自家不讀書,卻整日裡說某秀才學問不好、某舉人鎮日吃酒,你樂意?自己做不好,還有臉說別人吶您?”
賀敬文總是詭辯不過,卻又找不到自己的道理。某一日,終於在韓燕娘說:“你有本事,給我掙一軸誥命來,我纔算服你。”他纔算是找到回的地方了,他至今猶覺得自己是有本事的人,做個五品兒是不問題的!頭腦一熱,答道:“做就做,我先做了五品,再參那個汪某!”
此語正中韓燕娘下懷,當即便說:“你我擊掌爲誓!你當真能造福一方,我與你洗手做羹湯!”
賀敬文道:“休說擊掌,便是立字據也可!”
擊掌畢,立了字據,賀敬文終於得以解放。月餘以來頭一回出了書房的門兒,初春的灑在臉上,讓他激涕零,從來沒覺得是如此的好。憤憤回頭瞪向韓燕娘,卻悚然發現,這老婆長得還俊的!以前覺得靦腆木訥,現在看來,居然是靈鮮活!
【真是見了鬼了,我一定是被關得久了腦子壞了!】賀敬文一瘸一倒,後面有鬼追著似的跑去見他娘,就怕他娘擔心他。羅老安人也是確實擔心他,見到他這模樣,嚇了一跳:“你這是怎麼了?”
賀敬文雖被,吃喝不缺,卻漸漸懶得打理自己,鬍子拉茬,蓬頭垢面,服也皺皺,活似蹲了十天八天的大牢。見母親這樣問,又於說被老婆打了,十分氣地說:“兒無恙,極好!”此後兒來問,他也是說“我很好!”男人的自尊心,有時候就是這麼奇妙。
以上,便是賀敬文被老婆推到坑裡的全過程。
只是賀敬文並不肯承認自己是被老婆坑了的,只肯說老婆見識,他一定要用事實來教育老婆。這麼想著,賀敬文收回了手,再次直了腰,開始了他人生中第一次的宴請下屬吏的活。
十分不幸的是,他的運氣似乎並不是很好。開頭的氣氛是熱烈的,他是上,再不討人喜歡,總有人奉承著。賀敬文有一樣好,只要他開心了,也就很好說話。一時賓主盡歡。
酒過三巡,卻是韓燕娘擔心他上有傷(揍的),怕他飲酒太過傷,使了果兒來說:“老爺,太太說,您病纔好,毋多飲酒,恐傷。”
賀敬文酒壯慫人膽,乜眼兒道:“婦道人家,懂什麼?!管……”聲音越來越低,終至不可聞。滿室也隨著他開口而安靜了下來,大家安靜了,他的聲音也小了,最後出一句:“知道了知道了,不喝不喝。”
然後就命人將酒給撤了下來。
彭縣丞等人都睜大了眼睛,簡直不改相信上司就這樣結束了酒宴!在他們的心裡,以賀敬文之迂腐,怎麼會妻子說什麼就聽什麼呢?酒宴上讓男人喝酒,多掃面子的一件事?難道知縣也是個悍的人?
同樣的猜測在許多人心裡發酵著,並且越傳越離譜。
已對賀敬文有些改觀的谷師爺卻不開心了,懼不算是一件太壞的事,只要男人大事不糊塗就行了。然而觀賀敬文行事,其實是有些糊塗的,糊塗又懼,這就很不好了。悶頭喝了一口酒,谷師爺扯了扯張前輩的袖子。
張前輩微笑道:“何如見了東翁再想其他?”
“前輩到現在信前程明?”谷師爺以爲張前輩是個明白人,不至於做出這樣錯誤的判斷。
張前輩索將谷師爺扯到了自己居住的小院裡,一人一盞清茶,也不須往谷師爺家去喝酒,就先將一些底牌給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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谷師爺自進了張前輩的住,眼睛就有些不夠使。單瞧這住,說張前輩是賀知縣他爹,都有人信。賀家待張前輩委實不薄,張前輩肯出此大力,也是理之中。可這並不是說服谷師爺的理由。
張前輩也不賣關子,直言道:“東翁與京中容尚書家乃是世,東翁祖上有恩於容氏。”
谷師爺一顆心放到了肚裡,一拍桌子:“幹了!”拍完又訕訕地問,“怎麼做?便是容尚書的親兒子,若是冥頑不靈,仕途上恐也難有進益的。”
張前輩低聲道:“不就是迂腐麼?迂腐也好,至,不會做一些犯法的事兒,也不會有損私德。這兩樣,但凡犯了的,只要有人想整你,就沒法兒剖白了。”
谷師爺看著張前輩紅滿面的一張臉,十分不明白,遇上這麼個糟心的東家,他怎麼還能保持這般圓潤的狀態?“可要是人太傻,沒人坑他,他自己就能坑死自己。”
這可真是大實話!張老先生深以爲然,面上卻還要作高人狀,捋一捋鬍鬚:“遇著錯事就攔,未免太累。若是隻他做對的事兒,不就行了?譬如說,春耕開始了,千頭百緒,只令他做這一件,不讓他有閒心做旁的,不就免得闖禍了?”
谷師爺一思即明,點頭道:“也是,既然他呆,那就大家都知道他呆!是個只會辦實事兒的好呆子!說的人多了,他也就以爲自己也是這樣的人了。”
張老先生終於找到了一個深知衙門,又腦子沒進水的同謀,喜道:“某以茶代酒,與老弟先慶他日。”
谷師爺道:“茶且慢喝,容我多問一句。東翁家的公子……可類其父?”
張老先生以袖掩面,假哭兩聲:“子不類父,何其悲哉!”
谷師爺放心了:“那便好!凡做的,再蠢,總不想丟,這便是有了肋,好調弄。最怕那等不懂事的衙,前輩是知道的,兒子坑起爹來,那是真的要了命了!”
張老先生道:“這個你卻放心,府上公子頗聰穎,又懂事。我是他啓蒙夫子,很知道他的脾,沉穩有度,不戲笑,不喜遊樂。老安人鎮日理佛,太太只管家務,府上公子也極懂事。”
谷師爺道:“幸虧幸虧!再來一個,憑前輩說得天花墜,我也不敢留了。”
張老先生聽了,打鐵趁熱,舉杯示意。谷師爺亦舉杯。兩人以茶代酒,慶祝合作愉快。
兩人才商定事,後面便傳出話來,道是老爺有請。兩人對一眼,互相讓了一回,還是張老先生走在前面,谷師爺落後半步,一齊往賀敬文的書房裡去“議事”。
賀敬文已經換了一直綴,頭上只帶著網巾,並不著帽。閒適地坐在一張椅上,指著下手兩張椅子對兩人道:“二位請坐。”兩人謝了座兒,張老先生先問:“東翁喚我二人來,不知有何事?”
賀敬文拔下頭上的金簪子來搔搔頭:“我初做,不知道這兒……要怎麼做?”
谷師爺一口茶險些噴了出來,張老先生已經從容地答道:“認真做。一件一件來麼。往來公文等,自有人收發,報與東翁。東翁以爲教諭、縣丞等是用來做什麼?還有我二人,也願爲東翁效力。”
賀敬文舒了一口氣,又問道:“那……我要如何才能做出看得見的績來呢?”
谷師爺慌道:“東翁已爲府臺不喜,萬不可冒進,弄虛作假。”
賀敬文道:“這是哪裡話?我自然是要做實事的。”
谷師爺想了想:“那就疏一疏河道吧,本該是初冬農閒的時候,徵發了人來挖渠通河的。只是上一任知縣秋後即卸任了,這件事就擱置了。眼下春天還好,到了夏天,渠道不通,可是不妙。只有一樣不好——錢。”
賀敬文便問:“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兒?”
谷師爺道:“這裡頭的門道多,一句話兒——您走不通汪府臺的路子,撥給您的錢就,您還要照顧手下這些人,不夠使。別說參汪府臺的話了,人家那兒都是有賬本兒,包管不是您能查出來的。他還得跟上頭打司呢,譬如往戶部討這錢,戶部就能推說某災急用,將這筆款子拖下來。某也確災了,參都不好參。他拿一樣的理由搪塞你,旁的縣渠道壞的比你更厲害,別人理應多分,東翁能耐他何?”
賀敬文沉默了:“你就告訴我,現在要怎麼辦吧。”
谷師爺心說,你要幹正事兒,好辦啊!“盯著工地吧!”
賀敬文道:“難道我盯著工地就能變出錢來不?”
谷師爺道:“能人剋扣些。”谷師爺已經對賀敬文有了一個評估:有來歷的人。難怪這麼天真!
既然是有來歷的人,只消做出政績來,上頭便有人提拔他。不像後臺不或者沒有後的人,需要協調各方面的關係,這個不能得罪,那個也要討好,還要顯得和同塵。
賀敬文也沒別的辦法,只得照著谷師爺說的做。當然,眼下還在春耕,不出許多人手來。他只得從頭開始,跟著谷師爺等人先勘察河道渠,一步步將縣之水路都走了個遍。
可奇異地,賀敬文居然在這裡站穩了腳跟,還頗百姓好評。本地百姓讀書識字的,見識高的就更。見縣太爺還這般勤懇的,真像是話本子裡說的好兒。又見他生得白皙英俊,更覺得他是個好人。口耳相傳,都說他是個爲解憂的清兒。天曉得賀敬文還什麼都沒做呢。
然而寧鄉縣與湘州府的上層,卻漸漸傳出一些奇怪的消息來:寧鄉縣賀縣令家,夫呆、妻悍、子怪,真是吉祥的一家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