笑著搖搖頭，張真人心說，不進宮也是極好的，省事兒。笑著接了請柬，對瑤芳道：“七十不留宿，八十不留飯，九十不留坐，我就不去啦，你師兄代爲師過去吧。”

瑤芳完了任務，笑道：“好。”

張真人仔細看臉上，一慍也無，嘆氣道：“快些回去吧，遲了就要關城門了。”

瑤芳攜二婢告退。

觀主攙著張真人往殿歇息，直到張真人在團上坐穩，才躊躇著問道：“師傅，我觀天子的神好像不大對，他看師妹……”

張真人閉上眼睛：“不要歪心思，那不是你能管的。”

觀主低聲道：“弟子就是擔心，如今宮中朝上，都得很。”

“那就不要去添啦。”

觀主琢磨了一下，試探地道：“那——”

“你啊，也種豆芽去吧，什麼時候種明白了，什麼事再管這些事兒。”

觀主更糊塗了，卻不敢不應，師傅師妹都很奇怪，師傅疼他，師妹的爹是史、哥哥是進士，他有點惹不起。得，我也種豆芽去吧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被觀主認爲惹不起的人，此時正心不好地往家裡趕，一切的原因，就是今天見到的元和帝。見得次數越多，想起來元和帝的劣跡就越多，這個皇帝，真是越來越讓人討厭。

轎子路過大街，耳邊傳來小販的賣聲，還有閒人講古，說著今上知人善任，楚地捷報頻傳。瑤芳自嘲地笑笑，很小的時候，心裡頭皇帝就是天上的聖人，父母尊長無一不是好人，一丁點兒反抗的心思都是沒有的。結果沒用二十年，這些個想法全都灰飛煙滅了。爹是慫貨，前任後孃是毒婦，皇帝是個瘋子，到了這輩子，還得再添上親舅舅是小人。

【或許，我就是天生反骨，對尊長一敬意也無，書真是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。】

轎子搖搖晃晃，瑤芳越想越遠，神也越來越冷，終於，變得面無表了。【管它呢，反正，上輩子的憾這輩子都補全了。人不犯我，我不犯人，將自己的日子過好，也就是了。】

長長地吐出一口氣，瑤芳又在心裡琢磨著，新嫂子進門，雖是閨中舊友，份也變得不一樣了。家中的事務原是在管著，如今倒可都移到繼母與嫂子手裡了。容七娘大家閨秀，容家家教又很不錯，管家是不是利落不好講，至社上頭，賀家就佔了大便宜。佔了便宜得知足識趣兒，再抓著那點子所謂“權柄”不放手，就未必太不厚道。

上輩子，當人婆婆都能將事悉數給兒媳婦了，何況如今是對嫂子呢？

平章讀書也不用管了，此後家中，再不用心了，瑤芳心中頓生無數慨，低低地笑了起來。真是萬想不到還有今日。

真笑著。轎子忽然慢了下來，外面一把還算悉的聲音問道：“是不是二孃？”

姜長煥？

跟轎的綠萼已經笑答：“二郎，好巧。”

姜長煥勒轉了馬頭，等轎子緩緩地前行，跟在轎邊兒上，俯低頭：“我去府上看看，有沒有什麼能跑幫忙的，聽說你去老君觀了，就出來迎迎。你……”語氣帶一點遲疑地道，“以後要出門，喊我一跟，我跟轎子，好不好？”

瑤芳道：“我出門也有限，不必擔心。你就沒有旁的事做了？別耽誤了正事。”

姜長煥道：“是我想跟著，”想了想，又添上一句，“本來就是通家之好，旁人也不好說閒話的。”

瑤芳道：“回去了再說。”

姜長煥抿抿，在馬上坐正了，馬蹄聲聽起來都有點蔫了。瑤芳失笑：還真是小孩子。

姜長煥心思轉得比爹孃快了百倍不止，不著痕跡給親爹下了個套，姜正清吃完賀章的定親酒，回家就跟簡氏說到了兒子們的婚事。兒婚姻定得不好，是父母不理事兒。姜正清統共兩個兒子，這要再照顧不好，那就是失職。姜正清將小兒子的話學給簡氏聽，簡氏便懊悔了起來：“楚逆真該殺千刀，害我兒子吃這許多苦，他這麼懂事，我怎麼能不心疼？”

夫妻倆商議一回，都覺得小兒子說的有理，然而事實又擺在那裡，長子年紀雖長，婚事一時半兒卻是沒辦法定的。簡氏罵一回楚逆，嘆一回長子：“怎麼就這麼倒黴？好好的彭家姑娘，就這麼沒了！”又狠將彭知縣罵了個狗淋頭，最後又愁了起來：“咱們在京城人生地不的，婚事可怎麼辦？”

姜正清道：“咱們京城有賜的宅子，照說也能住在這裡，可畢竟吳地纔是咱們的本吶，是走是留，婚事兒在哪兒定，我現在還有些琢磨不。也不知道哪家閨秀合適。大郎的婚事是不須愁的，他如今已經是都指揮使，前程無量，葉國公、慶國公、靖國公、安侯等，皆有意嫁，到時候聽他的意思吧。他心裡苦，總要他自己挑一個全心意、能解憂的纔好。我擔心的是二郎，他小小年紀，離開我們這幾年，是了虧，得娶房好媳婦。”

簡氏一拍掌：“他打小就喜歡賀家二孃，那一天……”將出逃當日的事說了，“你說，能不能跟賀家提個親吶？”

姜正清大驚：“什麼？這怎麼行？你萬不可再提這件事，真想要賀二孃做兒媳婦，就更不能這樣說，這是結仇了。小孩子家，懂什麼？當玩笑，還好相。要因你兒子揩了人家小娘子的油，就要人家非嫁你不可，那是要脅，是結仇！”

簡氏道：“我又沒要拿這個說事兒！我就是說，兒子逃命都忘不了，我真是心疼二郎。我也知道，雖說門第看起來是般配了，可你是武職，賀家文，是有些不大合。畢竟是患難之，真不能通融麼？二郎如今很懂事，也不會虧待了媳婦。”說著，想到自家如今也是今非昔比，腰桿又了起來。

姜正清認真地道：“我先上表，請留京城等大郎，興許就能留下來了。等賀家忙家娶妻的事——反正就在這幾日了——我就去探探口風，盡我的力，如何？”

簡氏道：“行！我這就開始準備，哪怕賀家不答應，咱們兒子大了，終有用到的一天。”

夫妻倆議定，纔想起來：二郎呢？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二郎正佔著“通家之好”的便宜，還要在韓燕娘面前賣乖。賀敬文在都察院裡未歸，家裡主事的人正是韓燕娘。姜長煥三不五時過來報到，韓燕娘、麗芳等都猜出他的意思來了，私下也說：“這小子也是，自己過來是個什麼意思？真要喜歡了，好歹請父母提親吶！我們是答應是不答應的，纔好接話，否則不上不下的，算什麼事兒呢？”

姜家不挑明瞭，韓燕娘如何跟瑤芳說呢？當初跟簡氏說過的，等瑤芳長大懂事兒了，問一問閨的意思，閨要不反對，那就應下這門婚事兒。可你總不來提，我怎麼好先提醒閨呢？

姜長煥彷彿跟不懂似的，今天又來了，聽說瑤芳一個人去城外了，便告辭而去，不多會兒，接了人回來了。弄了韓燕娘哭笑不得，眼看這事要不太好，對麗芳使一眼，自己領了瑤芳出去，留麗芳跟姜長煥攤牌：“你到底什麼意思啊？別告訴我你是家裡沒姐姐，瞅著一個就稀罕上了，想過過當好弟弟的癮。”

姜長煥就等著這一聲兒，恨不得剖了心出來：“誰想當弟弟啊？！可我小時候渾話說太多了，你們都不信了！可不得慢慢地做麼？我請父母提了親，令尊令堂能答允，二孃不樂意，豈不是事與願違？我要娶媳婦過一輩子，又不是搶寨夫人。”

麗芳驚奇地看著他：“你倒有心。”

姜長煥道：“我要沒心，現在就該到我娘面前打滾兒。”

麗芳又笑了：“得，你算是長大啦，這麼著，我幫你去問問二姐兒，好不好？了，一樁沒事，不，你也像個漢子。”

姜長煥低下頭，輕聲道：“不，我不煩就是。”

麗芳痛快地道：“要說起來，府上門第天下第一，卻未必是仕林結親的首選。只是你有心，這一條就比旁的什麼都好。你可記著了，對要。”

姜長煥不得這一聲：“有勞。”

麗芳見他的小細腰一折到底，心說，只要妹子不嫁容家七郎，姜二倒真是旁人都比不上的了。要哪裡再找個年進士來？找不到，又想妹子冠霞帔，年輕一輩兒裡，麗芳知道的，也就是這一個了，現的輔國將軍，打小看著長大的，生得也好看。

麗芳一甩帕子：“等事了再謝我也來得及，你先家去等消息。”

姜長煥只得先回家，將此事埋在心裡。麗芳即往尋妹妹，問心意。瑤芳原本就覺得母姐近來很是怪異，本以爲是爲了哥哥的婚事，萬沒想到們百忙之中還能出功夫來關心自己的婚姻之事，提的還是姜長煥。

瑤芳愕然：“他還惦記著？你們現在還有功夫想我的事兒，不是要忙哥哥的婚事麼？”

麗芳道：“姑，你十五了，不小了，這等事，還好等的麼？遇上了就說了，合適不合適的，合適的，我們好早給你備嫁妝，不合適，早尋下一個。”

瑤芳道：“我不想嫁人，我就想學道。”

韓燕娘道：“你這說的什麼渾話？好好的姑娘，學的什麼道？你要不喜歡姜二郎，我就去給你拒了，你喜歡誰，咱們掂量掂量，只要你不是要到宮裡做娘娘，旁的事兒，咱們總能盡力一試的。”

瑤芳像吞了顆生蛋：“誰要進宮了？”

麗芳小心地問：“聽你這口氣，是心裡有人了？誰呀？”

“誰都沒有！”瑤芳憤怒得要命，“我就是不想嫁人。”

韓燕娘與麗芳面面相覷，實是極見怒，不明白如今怒從何來，韓燕娘道：“那你好好想想。”麗芳道：“對，反正姜二郎已經我打發走了，又不急著回話。你慢慢想。”

“阿姐，我真……你怎麼又說到他了呢？”

麗芳道：“那你想要什麼樣的呢？容七郎？”

瑤芳道：“沒有！”

“那就沒有年進士了，以後再有，咱們也未必搶得過，我是運氣好，遇著你姐夫沒發跡的時候了。不是容七郎這樣的，你要嫁了別一個，羅家的們就是前車之轍，你要跟二似的四撞木鐘？還有一樣，旁的不說，你看咱們家。阿公過世後，阿婆帶著爹居鄉下，富裕也是富裕了，對這人事場上兩眼一抹黑！到現在好些事兒爹都不明白！俊哥還得從頭索著來。兩代翻不了！有些地方，打死都不能退出來。退時容易，再想回來就難了。你可想明白了。”

韓燕娘見瑤芳面越發不對，扯著麗芳走了：“你自己想。”

瑤芳怔怔坐在窗前，面前茶水被青竹換了三次，還是沒。終於，眨眨眼睛，聲道：“別換了，跟我去尋先生。”如今的心，只能跟張先生說。

比如“我頂著十五歲的殼子，心卻已經老了，做不來十五歲的事了。真覺得自己是個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