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常況下，元和帝是不會相信這種無稽之談的！可張真人的鞋子就在眼前，縱然不佞佛，他也知道佛教裡許多頓悟坐化之類的例子，高僧大德的參悟，從來就是千奇百怪的。說不過哪一天喝口水就頓悟了，也說不定什麼時候一覺醒來就什麼都明白了。

更重要的是張靈遠誠惶誠恐的態度，以及眼中出來的渇盼！

元和帝不認爲張靈遠有膽子騙他，更不認爲這世上有人能夠騙得了他。也許，張靈遠說的就是真的！這種豆芽也許就是門徑呢？再說了，種豆芽又不是什麼邪，種種也沒什麼壞嘛。

想明白了，元和帝便對張靈遠說：“這個豆芽，是怎麼種法的？”

勝利在，張靈遠不改有毫的疏忽，依舊誠懇認真又熱切地說：“就是一把豆子，放到盆裡，要溫水，不能冷、不能熱，蓋塊籠布，房裡擱一宿。天氣好的時候，第二天起來，就能發芽了。說來也奇怪，這豆芽也沒什麼特別的地方，我們觀裡天天拿它加菜！後來我也種豆芽，他們吃起來也不覺得有什麼不一樣。”

他的心是盼的，眼裡的熱切並不作假——求求你，快信了吧！

元和帝也很認真地跟他討論起來：“那你悟到了什麼呢？”

張靈遠果斷將瑤芳的話撈過來了：“生靈可畏。”

“嗯？”

“誰知道一顆豆子能長出芽來呢？造化真是神奇。”

元和帝道：“你要這麼想，就不了仙。”

張靈遠眼睛裡的亮黯淡了下來：“是啊。”

元和帝將信將疑，並非懷疑張靈遠欺瞞，而是覺得以張靈遠這傻勁兒，傻的未必準。多試一下吧，元和帝想，對張靈遠道：“悟道之事，非一朝一夕之功。你是丹鼎派，心思不要偏了。”

你娘！怎麼又扯到丹上來了？張靈遠一個激泠，忙說：“貧道也是病急投醫的。”又問要不要上繳張真人的用——發豆芽時用的大銅盆。元和帝哭笑不得，還是接住了：“送來吧。”

張靈遠歡快地答應了，彷彿元和帝收了他的破銅盆他就能仙了一般。元和帝心想，這個人真是天真爛漫，老天爺同他，讓他壽終正寢也說不定。

張靈遠卻想：終於糊弄過去了，一定要傳得滿山香客都知道，我獻了個銅盆兒，我教皇帝種豆芽不煉丹了！狠狠心，張靈遠決定出點，將自家道觀珍藏的一張清心丸的藥方給公開了，表明自己這是在積功德，一心求長生——在那之前，要先獻給元和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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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君觀作爲丹鼎派的道統，促人仙的金丹一枚也沒有，濟世救人的藥方倒是有幾個。清心丸只是其中一味，有清心凝神的功效，賣得還特別好。張靈遠以師傅紀念昇天週年的名義，將這藥方一公佈，登時贏得了許多讚譽。城大小藥房不好意思明著用，暗地裡也研究，都嘆這藥方實在。

太醫院裡也不敢隨便給皇帝用藥——他自己胡磕的除外——拿了清心丸的方子，膽戰心驚地研究了半天，最後得出結論：這是一張良心藥方，很實用。尤其是夏天的時候，解暑有奇效。

元和帝聽了院判的彙報，微笑著轉院判呈遞上來的藥瓶：“知道了。以後宮裡常備著吧。唔，清心丸……改個名字吧。”

院判道：“還請陛下賜名。”

元和帝提起筆來，筆尖在硯上了兩下，在一張上好的雪浪箋上寫下兩下大字——仁丹。【1】寫完了，像是完了一件任務一樣，對板子道：“將這個送去老君觀吧。”

板子高興能暫時離開元和帝邊，尋了個匣子將這張紙寶貝一樣地裝起來，顛顛地跑出去派了自己的徒弟：“給你趟優差，去老君觀，把這個賜給小張真人。”

回來見元和帝心正好，便說了採選宮的事，如此這般：“也是兩位的一番心意，您……要不看看去？”

元和帝脣角一抖，不大耐煩地道：“看那些做什麼？”一提這個就想起傷心事兒來了，想要的納不了，弄宮裡來的能比得上心頭好的沒一個！看了傷心，索不看。

板子見他的臉不好，不敢再催，只說：“可兩宮給您添使喚人……收不收？”

“隨們去辦吧。”

有他這一句話，韓太后就開開心心給挑中的三個要封號來了。元和帝不好拂了母親的面子，一視同仁給三個全封了才人。閒極無聊，當天便臨幸了一個，燈燭之下，越看這面目越像是吳庶人。吳庶人在他面前放得開，眼前這卻有些怯怯的，也是別有一番滋味。更因這一份相似，勾起他年輕時的回憶，不免高看這一眼，過不數日，即封爲佳嬪。

佳嬪複姓百里，與吳庶人脾大爲不同，元和帝初時覺得新鮮。等另外兩個才人也到了跟前，才發現這仨都是照著一個模子印的，還印得不怎麼像，那模子現在正在冷宮裡歇著。

想明白之後，元和帝深無味！更生出一憤怒來——這是要控制朕麼？常年嗑藥癮的人，一旦斷了藥，脾氣就會變得暴躁，緒也會不安起來。以前覺得是“心爲我準備好所有我喜歡的東西”，現在就是“連老子睡什麼樣的人都要縱”。

韓太后莫名其妙捱了一槍，一個月沒見著兒子的面。元和帝再看那盆豆芽，都快長出葉子來了，他還是什麼都沒悟到！一怒之下，他又跑去煉丹了。這一回不用張靈遠了，他自己來。

張靈遠也樂得輕鬆，他正準備著參加師妹的于歸之喜呢。鑑於瑤芳這次幫了他很大一個忙，給他打開了新腦，張靈遠忒大方地送了許多貴重禮。直到這個時候，瑤芳才知道，以前覺得老君觀富，現在才知道它是真的富得流油！

張靈遠送了雙份的禮，一份是以張真人的名義送的，一份是他自己的。從赤金寶石的首飾到綾羅綢緞，滿滿塞了兩箱子，看得韓燕娘都傻眼了：“就算咱們幫著印了些藥方發散，也不值給這麼多添妝吧？這……有師兄給師妹添妝的麼？你又不曾道門。”

瑤芳明白這是爲的什麼，對韓燕娘道：“只管收下，就當是我欠他的心就是了。”

韓燕娘嗔道：“人債不好還的。”

“您放心，我有數著呢。”

“你有什麼數兒啊？我看這勢頭不對，好好的，發了仁丹的方子，又有傳說他教聖上種豆芽，不要煉丹了。著詭異。這麼些年，我看這京城裡的事兒，雲裡霧裡的，卻弄明白一個道理——上頭那些人，一腸子恨不能拐八百個彎兒，就是不讓你猜到裡面的門道。可等出了事兒，最先倒黴的還是底下的人。要我說，反常即妖，不要沾。唉，你們命好，兩個姑爺能頂事兒，你們自己別惹事就好了。”

瑤芳唯唯，也不爭辯，聽韓燕娘作最後的“閨訓”。韓燕孃的經驗很實用，中心思想是：拿住了姜二，以後就高枕無憂了，當然，婆婆妯娌也要得好了。但是，如果有矛盾了，只要不是姜二有明顯的錯誤，那還得站姜二那一邊兒。以及：“別跟你那頭嫂子爭什麼權，說句話你別難過，那個家，是人家的。你能幫襯就幫一點兒，也犯不著將那個當自己兜裡的東西了。有那功夫，經營好自己的嫁妝。”

瑤芳右手著左手上戴的一枚寶石戒指，輕輕旋著，笑道：“我跟二郎也商議過了，是一家人時，不藏私。分開了，咱們也不惱。要欺負我，不行！”

韓燕娘道：“唉，差不多就這樣兒吧。十個指頭還有長短呢，強要一視同仁，將那以後就不是自己的家當自己的一樣持，也難。有分寸就好。人吶，要是不投緣兒，遠了香，近了臭。彆強求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你跟你姐姐還不一樣，上頭沒婆婆，旁邊兒沒妯娌，你行事得小心些。但是有一條兒，能咬住了就別鬆口！”

瑤芳神一振：“您說。”

“別他納小！”

“噗……”

“你笑什麼呀？你以爲我跟你開玩笑吶？旁人家裡，人丁興旺是好事，擱宗室那裡，人口多了能窮死！不是我小心眼兒，缺兒子的時候，庶子也是子，兒子多了，唉……愁死人！旁人家裡，怕的是後繼無人，這上下宗室總有十萬了吧？缺不了人！別人家嗣子還有不講良心的，宗室人家，你就是誥命，誰也欺不了你。”

韓燕娘以前從不與瑤芳說這些，這回這話說出來，略毀形象。還是選擇說了出來：“千萬不能吃虧啊！能說的，我跟你婆婆講，你也是養長大的，不了氣。記著了，有時候不能爲了一個賢良的名聲兒，把實惠都丟了，自己咽苦水兒。都說我悍，可你看我過得如何？比起，”咬咬牙，“比起低眉順眼，全聽你爹的，怎麼樣？”

瑤芳笑道：“您說的是。”

韓燕娘道：“哎呀，說得太多了，不說這糟心的事兒了。說起來，還是做姑娘的時候輕鬆。來，換上那一兒給我看看。”

瑤芳從善如流，也很樂意換上大紅的嫁。不過有誥命在，冠霞帔，一些需要自己準備的東西就撤了下來。因這癖好，除了頒發定製的那些行頭，旁的全使大紅綢緞，一片紅彤彤的，更襯得白勝雪，烏髮似漆。

韓燕娘看了便拍手笑道：“二郎好福氣！趕明兒到宮裡拜謝天子，滿宮的人都能被你了下去了。”

瑤芳：……一點也不想見那個貨，腫麼破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