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河縣今年冬季格外的冷,一進臘月就接連下了好幾場大雪,尤其是月初的時候,鵝大雪下了一整夜,連同附近山巒也遮白茫茫一片。
城東邊的碼頭也歇了兩天——大雪漫天,犁都跑不過河。
萬幸這雪下得安靜,沒有狂風怒吼,老房屋並沒有遭到破壞。
寇姥姥的針線錢送到了,家裡買了些高粱和玉米,想著謝璟要出去做工,姥姥特意給他買了一小袋白米,想著法兒給他做點好吃的。
謝璟最喜歡吃姥姥做的米糕,粘粘糯糯的特別好吃,東西倒不貴重,就是做起來麻煩,他們平日里忙著討生活,很能騰出時間做來吃。往常都是過年的時候,寇姥姥會蒸上一鍋米糕給他吃,這會兒雖不到年節,但謝璟馬上就要去當學徒,寇姥姥捨不得他,特意多做了,想給他帶上點兒。
謝璟晚上吃了一整碗米糕,讓給寇姥姥吃的時候,老太太就搖頭說自己年紀大了,克化不了,只讓他多吃。
老房子裡一盞油燈昏黃,灶間燒了柴火劈啪作響,謝璟埋頭吃熱乎乎的米糕,寇姥姥就在一旁就著那點亮做針線,一邊一邊拿了裳跟謝璟比量。
“璟兒今年又高了些,幸好多扯了點布料,一會好了你試試看,哪裡不合姥姥再改啊。”
謝璟點頭,吃得鼻尖冒汗。
寇姥姥給他了,忍不住笑:“慢點吃,外頭還有半盤呢。”
謝璟吃完那一碗就飽了,他試了裳,是最普通的麻布料子,自家紡織的那種灰布,結實耐磨,做一件套在棉裡的外褂,針腳細,領子上還繡了一個小小的“璟”字。
寇姥姥拉著他轉了個圈兒,怎麼瞧怎麼滿意。
謝璟只試了試,就下來放在枕頭一旁疊好,“我出門的時候再穿。”
寇姥姥知道他心疼自己做針線,笑著點頭。
燈油不多了,一老一早早躺下。
隔著厚窗戶紙能聽到外頭雪落下的簌簌聲,冬日夜里安靜極了,天兒冷得連狗都不肯。
謝璟從自己被窩裡出一隻手,給寇姥姥了被子,這才安心閉上眼睛。
大約是天氣冷的緣故,謝璟夢到了另一場大雪。
那是他還跟在白九爺邊的時候,他們一起去了黑河,也是這般冷的天氣,跺跺腳像是腳趾頭都要掉,人冷得頭皮發麻。
謝璟好火氣旺,都已經有些扛不住,白九爺畏寒,這會兒冷得呼出的氣兒都沒多熱度,一張臉如玉般白得明,只一雙眼睛漆黑深邃半抬著眼皮盯住他,喚他的名“小璟兒”。
謝璟冷得跺腳,蹦了兩步過去,哆嗦道:“爺?”
白容久把上厚厚的皮氅掀開一條小,讓他進來,謝璟猶豫一下,還是鑽了進去。
“爺,我上也冷……怕,怕凍著你……”
抱著他的人似是心好轉,低聲輕笑一聲,膛微微震,謝璟努力去聽,也沒聽清他說的是什麼。包裹著他的皮氅越來越重,謝璟深吸一口氣,再睜眼卻是看到了微亮的窗,天已明。
謝璟怔怔看著窗,他已經好久沒有再夢到過那個人了,大約是天冷,心裡總還是記掛著他。
外頭有人敲門,“咚咚”響了兩下,先喊了寇姥姥的名字,等不及似的又喊道:“謝璟?謝璟在不在?”
寇姥姥手腳慢些,開了門瞧見站著的那位,臉卻不太好。
門口的是一個拿著煙袋微微駝背的男人,他瞧見寇姥姥先是愣了下,很快笑道:“老太太好,給您問好了,怎麼樣?這幾天雪大,家裡都還好吧?”他問了一圈,寇姥姥只淡淡回答,並沒有讓他進來,連門都只開了一條。
男人也不惱,還在問:“老太太,謝璟前幾日求到我那邊去,只是那天戲班開張不順,手頭也沒一個大子兒,不瞞您說,自從這孩子走了之後我這心里特別難,這不借了兩天,籌了二十塊銀元,想著來幫把手……”
寇姥姥沒等他說完,臉就冷下來:“不用,我雖然老,但還沒死,斷沒有賣孩子的道理!”
“哎哎,老太太您這話說的,我不是那個意思,這不是鄉里鄉親的幫一把嗎!”
“用不著你幫!”
“看不起唱戲的不是? ”
……
寇姥姥推拒的干脆,直接把門關了。
戲班的班主在外頭嚷了幾句,最後也沒能砸開門,罵罵咧咧幾句走了。
寇姥姥也氣得夠嗆,這戲班的人就在他們這片老房區住著,裡頭常聽見打罵孩子的聲音,聽說還打死過人,若只如此寇姥姥躲著他們不來往也就是了,但偏偏那班主不知怎麼的瞧見過謝璟幾回,就跑來要認謝璟當徒弟——那契紙上寫的白紙黑字,打死無論。
那駝背班主咧著一口黃牙,說要給十塊銀元。
寇姥姥當時就氣個倒仰,自打那會兒起就把謝璟護得更嚴實,見了戲班的人也沒什麼好臉。
寇姥姥把門上,抬頭瞧見謝璟站在里屋門口,上只穿著一件舊棉襖,但依舊襯得小臉白皙俊秀,十來歲出頭,一雙眼睛澄澈亮,像是剛出生不多時的小狼崽子,帶著點倔意又毫不怯。
“姥姥?”
“沒事,又是戲班的人,璟兒你記住了,那幫人可不是什麼好人,見到之後多個心眼,我聽人說戲班裡不孩子都是從人牙子那買來的,真是造孽!”
謝璟抬眼看了門那一眼,他認識那個駝背班主。那人姓程,外號程羅鍋兒,當年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,大雪夜過後給送了二十塊銀元,幫他葬了最後的親人,而他則進了戲班,學武生。
也是在兩年後跟著戲班去了省府,在那裡遇到了九爺。
只是這會兒,白九爺還在省府,亦或者去了黑河……謝璟微微皺眉,他遇到九爺的時候是在兩年後,省府的況倒是略知一二,但青河縣是真的不清楚。
這裡太小,又有太痛的回憶,謝璟下意識不願意想它。
寇姥姥去炒米糕,拿油了小鐵鍋煎得兩面金黃焦脆,謝璟的眉頭不由自主在一片香煎米糕的氣息裡緩緩鬆開。他幫著姥姥燒火,抱著燒火抬頭看著老人忙活做飯,原本的記憶也都被悉的飯菜香味盡數遮住,把心裡最後一寒意驅逐。
還有兩年,不急,他能救回姥姥,就能救回九爺。
薑瑭醒來時快餓死了。 他聽到不遠處草木被踩倒的聲音後,用儘全力翻滾出去,擋住了一個人的去路。 黑衣,負劍,滿身鮮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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