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七章、上大學的訣

天安門廣場擡頭看國旗，潘家園市場低頭尋國寶，這是很多“國際友人”如今來到北京特意要做的兩件事。潘家園舊貨市場位於北京三環路的東南角，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，這裡就是一些玩家、走私者與文販子進行半非法文易的地下市場。

那時的易都在凌晨進行，買主與賣主趁著黎明前的黑暗掩護，紛紛從附近的衚衕裡鬼鬼祟祟的鑽出來，推著自行車、蹬著三、打著小手電，在街道兩旁的空地上，掏出“舊貨”擺地攤，在天大亮前散去。這個市場是自發形的，江湖人等各顯神通，與城管、工商、文稽查等部門打了十幾年的遊擊，在民間被稱爲“鬼市”。

借改革開放與經濟發展的東風，境“藝品”收藏市場的需求越來越大。1993年5月，中國現代首家正式的藝品拍賣公司，中國嘉德國際拍賣有限公司宣告立，並於次年3月舉行了首場春季拍賣會取得功。1995年，經國家文局批準，北京榮寶、上海朵雲軒等商家爲文易直管專營試點單位。

在這種背景下，有關部門也默許了潘家園鬼市的存在，於1995年在街道旁的空地上用帆布搭起了臨時的商鋪，讓潘家園的“鬼”們進場易，以便實行正規的統一管理。當時的思想意識還不夠“開放”，因此沒有“古玩市場”，而是起名“潘家園舊貨市場”，舊貨這兩個字的含義很微妙。

隨後潘家園市場的發展速度之快可用火來形容，2007年12月，《文保護法》重新修訂時，潘家園已爲國最大的古玩易集散地。2008年遊方混進潘家園時，這裡已有攤點數千，每天進場易的顧客近十萬人，上百個國家的政要名流都先後慕名而來，比如泰國公主還在遊方打工的店鋪裡侃過價。

遊方在此大開眼界，深切的會到什麼是土包子進城的覺，自己不懂的東西太多了！

離遊方所在店鋪不遠的一個院子裡，有一家專營高防古瓷的店面，店堂中掛著一張大幅照片，是兩個婆娘的合影：其中之一是國前總統夫人現任國務卿希拉里·克林頓，據稱是地球上最有權勢的人，連自己的丈夫都管不好卻總管中國閒事的老婆娘；另一位就是這家店面的大嗓門店主。

有一天遊方經過這家店面巧向裡多看了幾眼，一位六十多歲男人，兩鬢斑白、國字臉、戴眼鏡、擡頭紋很深，右耳垂旁邊有一顆很明顯的痣，正指著一方筆洗問道：“這件東西，怎麼賣？”

大嗓門店主正好在鋪子裡，隨口答道：“那是唐朝的窯，貴得很！”

遊方正在喝一瓶紅茶，聞言差點沒噴出來，忍不住笑的很古怪。搞古玩的提到窯，是有特指的，首先是指宋代定、汝、、哥、鈞五大名窯之一，如果再細說還分爲北宋的開封窯與南宋杭州窯。其次是與民窯相對應，明清時代皇家在景德鎮專門燒製用瓷的作坊有時也稱爲窯，但這不用刻意強調。

“唐朝的窯”這句話，就和“國主席蔣介石”一樣的搞笑。

那位兩鬢斑白的長者卻沒有笑，一言不發就走出了店面，邁出門檻時很憾的長嘆一聲。看見遊方提著紅茶正在探頭探腦的怪笑，他問了一句：“小夥子，你笑什麼？”

遊方在潘家園可是個玲瓏剔的生意，平時深得老闆的喜歡沒攬生意，有空也幹過不對的私活給自己賺些外塊，聽見有人答話立刻湊上前小聲道：“這位先生，您別聽隨口胡咧，只能糊弄不懂行的老外！……我看您是個行家，想淘瓷跟我來，只要出得起價，保證不打您的眼。……扯什麼唐朝的窯，以爲瓷越古越貴呢，簡直是丟潘家園的臉！”

老先生哦了一聲，反問道：“瓷不是越古越貴嗎？”

一聽這話似乎有點外行，遊方來了神，賣弄道：“這您就不懂行了，如今炒的最貴的是元青花，但傳世太潘家園本見不到真的，要講究瓷，明朝永樂、宣德、化還有清朝康、雍、乾三代那纔是巔峰水準，我們店裡就有一份全球瓷拍賣天價排行榜，不信拿給你看看做個參考。”

老先生似乎對遊方這個人很興趣，一邊走一邊問道：“小夥子，看你年紀不大，很懂瓷嘍？”

遊方略帶得意的回答：“不瞞您說，哪怕只有個破瓷片，我也能斷出是真是假，告訴你是什麼時間什麼窯出的，這類大概值多錢，明面上什麼價，找對門路是什麼價，上拍賣行又是什麼價。……不信你可以拿東西試試我的眼，看我說的是不是實話，假如信的過我，往後您來淘寶貝，可以花點小錢僱我掌眼，到時候您挑東西談價看我的暗號就行。……不過要提前預約哦，這是我的小靈通號碼，我姓遊，大家都我小遊。”

老者頗有興致的打量著他，隨手從兜裡掏出來一小方似印章的玉，幾公分高四棱柱形，上面還刻有漢隸銘文，筆畫深直朗如枝，頂部中央有一穿孔，他帶著考問之道：“我上沒瓷，倒有一件玉，你看看有什麼講究？”

這東西一般人還真認不出來，遊方掃了幾眼便答道：“這是嚴卯，不是明代仿製的那一批而是漢代的古玉，佩在上辟邪驅疫用的。玉料差了點，值個幾千塊錢。”

老者點了點頭又問道：“我剛纔看的那件筆洗，如果是宋窯的，值多錢？”

遊方：“這就難說了，假如品相好又有門子，送到拍賣行出手上百萬都不稀奇。”

老者：“你剛纔說瓷並非越古越貴，你所謂的貴又是指什麼呢？”

遊方笑了，出雪白整齊的牙齒：“看您老說的，當然是值錢嘍。”

老者的表竟有些苦，微微嘆了一口氣：“東西並非越古越貴，這話很有道理，比如野外隨便一塊石頭，可能都有上億年的歷史。有些之所以珍貴，當然是因爲時間不能倒流，一個歷史時代再難複製，但更重要的是文明傳承賦予它的價值，它所承載的信息對於今天有不可磨滅的意義。如果說剛纔那位店家丟臉，丟的可不是潘家園的臉，文的真正價值，首先是文明的創造者與繼承者自賦予它的，而非其它。”

遊方眨了眨眼睛：“老先生，您的話有些深奧啊，您是來淘寶還是來幹別的？”

老者哂笑：“我看你年紀輕輕，卻能一眼認出西漢嚴卯，一時慨多說了幾句。……那就再多問幾句吧，你剛纔說只要看一塊碎瓷片就能斷代，並且知道同類的價值。這種東西冷了不能寒了不可充飢，如果不用錢來衡量，那麼你能說出它真正的價值嗎，對今天的你我意義又何在？”

遊方覺得這老者很奇怪，言談舉止與衆不同，平常來潘家園淘寶的顧客想的說的都是怎樣撿又不被打眼，誰會和他講這些？

老者見他不回答，似是自言自語的又繼續說道：“能從一塊瓷片斷代甚至看出窯址，而你所知的價值無非是市場的買賣，可你能說出爲什麼嗎？你能否從一塊瓷片看出一個歷史時代人們的神狀態與社會風貌、看出王朝的更替與文明的興衰、看出它承載多對你我有意義的人文涵？能否解答爲何會在那樣一個時代有這樣一件？它能否引發你心深的神共鳴，並將這種共鳴的對人們闡述傳達？”

這一席話將遊方問的有點發懵，他基本上都聽懂了，但的確回答不了！不由自主想起父親說過古董鑑定中一種特別的現象，仿製品就算用再高明的手段做舊，哪怕是惟妙惟肖甚至能騙過某些現代檢測儀，但有一種“東西”是仿造不出來的。那就是歲月變遷的承載，賦予的“氣質”或“”，心神浸其中才能覺到。

但父親所說只是一種無法形容的覺，而眼前這位老者的話是問也是答，很明確的闡述了另一種，雖象卻不虛幻，並且解答了父親所形容的“氣質”或“”從何而來？儘管老者在鑑定古玩的“眼力活”方面可能還比不上游方，但卻有著遊方所不備的人文境界，如此才能夠真正懂得這一切的價值。

怎麼形容呢，假如某人將一件價格百萬的瓶子抱回家，將那些單純的金錢數字從腦海中暫且剝離，他到底在什麼、自己有沒有意識到？人存在於質世界中，卻生活在神世界裡，這纔是我們與行走的區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