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時的長安深宮裡。

幽幽殿宇之, 一群侍躬著，自擺放宮廷舊典的高大木架後出來，將捧出來的一堆黃絹、典冊悉數擺在外殿的小案上。

裴雍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這裡了, 為了遮掩自己見過那份旨，隻站在門口。

堆滿事的案前，站著白麪清瘦，著赤袍的河侯, 一溫和的君子之態, 發話道“先帝所留, 一件不落, 悉數呈送聖人駕前, 不得有誤。”

侍們紛紛稱是。

裴雍看到了那份在下麵的旨黃絹, 垂低頭，握拳, 默然不語。

帝王下令，查得自然迅速，這次不能怪他，是山宗自找的。

他隻希阿容能好好的。

……

“你說什麼？”

蔚州驛館客房裡，漫長的一段沉寂後，響起趙國公一聲不可思議的問話。

縱使到這個年紀，什麼風浪都見過了，在剛聽完兒的話後, 趙國公還是不可遏製地到震驚。

“你想我見山宗？”到底是知莫若父, 稍稍一想，他便有數“莫非你是有意接他的求娶了？”

神容從那一句之後就一直站在父親跟前, 沒有過“不瞞父親，戰事急中, 生死難料，我已經接了。信中說不清楚，隻能當麵詳談，所以我才提前趕來。”

趙國公眉頭鎖，看著“難怪你會我見他，我竟不知你和他已到這一步了。”

周遭又沉寂一瞬。

神容握著手指，看了看父親臉，出門在外，他穿著厚重的國公服，顯得很是威嚴，白麪無須的臉分外嚴肅。

“當中太多曲折，幽州也有很多事，我隻能之後再慢慢告知父親。”

趙國公一下眉心，慢慢踱了兩步，臉上恢復了鎮定，拂過袖“你真該慶幸今日在這裡的不是你母親。”

神容知道父親是個通達之人，心思輕轉，忽而問“父親可還記得，當初和母親為何會替我選中他？”

趙國公不妨突然問起這個，負手後，眉還未鬆“為何？聯姻山家是其一，但也是因為他為人實在出眾，一個十幾歲就能得到先帝重用的天生將才，百裡挑一，這樣的人中龍才配得上你，這些你應該都知道。”

“父親既然如此說，那如今，撇開山家，撇開他曾和離棄家的可恨之，單看其人，父親是否還覺得他算得上是人中龍？”

趙國公看一眼，沉默一瞬，才開口“就憑他一己之力能在幽州站穩，此戰又立下如此以勝多的奇功，連今聖都驚了，當然算。”

神容心裡微怔，為那句連今聖都驚了，心思一閃而過，臉上神還一片平靜“那父親何不見他一麵，別的不說，單以一個上門求娶之人來看，至也聽聽他如何說。”

趙國公鬆開眉頭，麵上鬆緩了“難道你不在意過往他所作所為了？”

神容知道他和母親間的怒怨無非都是因為自己，說到底都是關心疼，都明白。

上前幾步，挽住了父親的手臂，點頭“在意，他做過的事，就是再有理由也是做了。我隻希父親能見一見如今的他，可好？”

趙國公看許久，大約是因為幽州戰事，這陣子沒見，好似瘦了一些，來了連披風都未除，就說著這個，神卻好，挽著他手臂，眼裡還是黑亮如初。

自家兒何等要強，他自然知道，已多年不見這樣的小兒之態。

若是因為那小子如此，那倒還真要見上一回了。

趙國公想起了長安街頭那個敢當街攔車的筆直影，一陣沉默，終是點了下頭“那好，隻見一麵，我可以應下，就看看他如今是何等模樣。”

神容立即屈膝“多謝父親。”

外麵，東來和紫瑞一直等著，沒料到主這一進去會這麼久。

又過了許久，才終於看到神容出來。

“主……”紫瑞剛開口就看見神容臉上一閃而過的笑，頗為意外。

“張威回去吧，”神容說話時笑便淡去了，若無其事說“我與父親說好了，會在這裡待到月底。”

……

軍所裡，已經整修完畢，隻有高墻大院的瓦頭上還殘留著幾戰火裡被焚燒後留下的焦黑。

胡十一按照山宗吩咐，理好了戰死兵卒的善後事宜，從演武場裡出來，一眼看見那群人，在院子裡或站或蹲，聚在一起。

不是那群底牢重犯還能是哪些人。

那群人了軍所，和他們同吃同住也就罷了，如今連發髻都束起來了，還穿起了軍所裡的武服甲，和在山裡那如如鬼的模樣比簡直是一天一地。

胡十一老遠盯著那個最兇的未申五邊走邊瞧，他束發後左眼上白疤完全了出來，更顯眼了，瞧著也愈發兇悍。

“就這些？還，雖然比老子們當初手底下的還差了點兒，那姓山的也就練兵有點本事。”未申五蹲在眾人當中，瞄著演武場道。

胡十一停下腳步“你說什麼玩意兒！”

未申五白疤一聳，瞥他一眼“老子說什麼關你屁事。”

胡十一往上扯袖“混賬玩意兒，當這裡什麼地方，頭兒給你們進來還不知道激，你他孃的還橫啊！”

未申五一臉狠“怎麼著，那姓山的就讓你如此服帖，這麼替他說話。”

“咱頭兒哪裡都值得服帖！就你們這群怪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東西，得到你在這裡說三道四！”

胡十一早看他不順眼，當即拔了刀。

未申五青著臉站起來，笑“想手？老子讓你看看老子是什麼東西！”

後麵幾十個人幾乎同時跟著他站起來。

胡十一後也一下聚集來他隊裡的人。

他腳都邁了過去，忽聽一聲昂揚馬嘶，一下停住，轉頭看去。

山宗策馬而來，一手提著刀，一手勒了馬，冷幽幽地看著這裡。

“頭兒。”胡十一下意識就後退一步，因為知道他脾氣，把刀收回去，沒好氣道“那個未申五……”

“他駱沖。”山宗說“以後都不用再他未申五。”

胡十一愣了一下，看一眼那頭。

未申五在那頭齜牙怪笑一聲。

山宗看一眼他，又掃一眼他後的幾十道影“帝王雖然準了，但你們是戴罪軍所，都給我老實點。”

沒人做聲，甲辰三把未申五扯了回去。

“龐錄。”山宗忽喚一聲，朝後一招手。

甲辰三束著發，出花白的兩鬢，抬頭看到他後幾個兵過來，帶著四個人，馬上迎了上去。

那四個人和他們一樣頭發半長，雖然束了起來，看起來竟還更像怪，因為每個人都帶著可怖的傷殘在上。

最前麵的一個頸邊拖了長蛇般的一道疤，後麵跟著的兩個人一個側臉有疤，一個左走路半跛，最後一個甚至斷了一臂。

是當初被山宗扣做人質的四個人。

頃刻間那幾十個人全都圍了過去。

胡十一被莫名其妙到了一邊，看著他們那幾十人一窩蜂聚在了一起，轉頭去看山宗，卻見他一不地坐在馬上，眼裡黑沉沉的，臉上什麼神也沒有。

直到有個兵卒自軍所大門而來，小聲在他馬下報“頭兒，有你的信送到。”

山宗下了馬，大步走遠。

胡十一又看一眼那群重犯，口中嘀咕一聲，跟了過去。

留下的那群人還站著，所有人都圍著那四個人。

“他可有將你們怎樣？”未申五咬牙問。

斷臂的那個搖頭“反而給我們治了傷，隻是被看得嚴，不知道在什麼地方，一直藏著。”

未申五白疤抖了兩抖，青著臉，許久，哼出一聲“算他識相。”

周遭雀無聲。

甲辰三看他一眼，默不作聲，隻在心裡想了一下，或許當初山宗製服他們四個是有意的，而非隻是因為他們容易被製服。

山宗一直到演武場中，停住了，才從那個兵卒手中接過送到的信“哪裡送來的？”

“長安。”

他手上已經展開，看到悉的字就知道是裴元嶺寫來的。

信裡告訴他，不確定真假，但大概長安已在查他。

山宗看完就將信撕了，扔進場中豎著的火堆裡。

裴元嶺就是不來信提醒他，他也猜到了大概會有這樣的後果，在將奏報送去長安的時候就已有準備。

就是為了這個，他纔要盯著關外靜。

胡十一正好來了跟前。

山宗手指在刀柄上抵著，忽然問他“我讓張威走之前派人盯著關外，怎麼樣了？”

胡十一冷不丁被問，趕回“盯著呢，他們此番出兵不利，衛城裡的兵都還在調，就沒停歇過。那群孫子！”

山宗點頭“晚點應該還會有一支綠林來給我報信，記得放他們進來。”

說完轉頭要走，又停一下“還有，那些人也是我的兵，你們沒什麼分別。”

胡十一看他走遠了，朝遠那群聚在一起的怪看去，都張大了。

……

天黑時，山宗獨自走營房。

四下黑黢黢的一片，他也沒點燈，就這麼解著護臂，居然覺得有些不習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