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雪夜,北風起。
老街邊的昏黃燈籠,在屋簷下搖搖晃晃,酒幡子被風雪撕扯,發出『撲撲』輕響。
三兩護衛靠坐在客棧門口,腳下放著火盆,與同行之人聊著塞北的鬼天氣。
客棧旁邊的人家,好像剛剛有老人過世,支起了靈堂,念經超度的聲音若若現,傳客棧大堂。
客棧空曠的大廳裡,放著四張酒桌,三張空的,一張坐了人,上麵擺著三碟小菜,兩壺老酒。
韓先褚穿著文袍,坐在上首,幾杯酒下肚,臉上已經多了幾分紅潤,瞧見旁邊的中年劍客,興之所至,還來了一首在中原傳唱已久的《破陣子》:
「醉裡挑燈看劍、夢回吹角連營,八百裡分麾下炙,五十弦翻塞外聲,沙場點秋兵……」
北齊劍仙燕回林,坐在旁邊著佩劍『欺霜』。
隋進山以手擊膝,打著拍子隨聲附和,時而痛飲一杯,所謂文人風流,不過如此。
上闕唱外,下闕未起。
韓先褚端起酒杯潤了潤嗓子,正要開口,旁邊的燕回林耳微,抬起了手。
踏——
踏——
踏——
清脆的馬蹄由遠及近。
客棧外的街道上,一匹高頭大馬緩緩出現,駿馬漆黑,四蹄如雪,剛好和黑天白地融為一。
馬上是個帶著鬥笠的黑袍男子,刀劍錯在腰間,肩膀上扛著一桿黑布包裹的長槊。
隻有一人一馬,氣勢卻似阻塞了整個街道,讓街道兩旁的酒客和窯姐兒不敢直視。
韓先褚眼角明顯了下,並非害怕,而是興,獵人看到獵的興。
「馬作的盧飛快,弓若霹靂弦驚……」
客棧裡,佐酒唱詞的聲音重新響起,好似沒有注意到街上走來的駿馬。
駿馬在客棧外停下,上麵的黑袍男子翻下馬,扛著長槊,來到客棧門口,朝裡麵掃了眼。
鬥笠遮著男子半張臉,隻能看到線條分明的下,不喜不怒,沒有半點表。
客棧的小二,搭著巾上前招呼:
「客,打尖兒還是住店?」
「溫壺酒。」
聲音平淡如常,就好似走遍天涯海角後,隨便找了個落腳歇歇。
韓先褚朗聲唱詞,對走到側方酒桌坐下的江湖客視而不見。
燕回林著寶劍,看向那道毫無提防的側影,眼中稍顯疑,看了韓先褚一眼,確定來人是許不令後,才皺起了眉頭。
「了卻君王天下事,贏得生前後名。可憐白髮生。」
一首詞唱完,空曠大廳裡安靜下來,隻剩下盆裡的炭火偶爾發出響。
韓先褚勝券在握,此時端著酒杯回過頭來,看向坐在斜對角的江湖客,朗聲道:
「這位公子,覺得老夫這首詞,如何?」
許不令坐在酒桌旁,彼此相距二十步。他取下了頭上的鬥笠,放在酒桌上,拿起剛從熱水裡取出來的酒壺,給自己倒上了一碗黃酒:
「詞可以,唱得不行。」
韓先褚和許不令,在吳王壽宴上見過,不過雙方都沒點破,畢竟這間客棧裡的人,都知道對方的份,也沒必要點破。
韓先褚拿著酒杯,須輕笑:
「老夫這嗓子,自是比不上龍閣裡的頭牌,不過這莽荒之地,能聽見鄉音也不容易。公子可有更好的詞句,讓老夫開開眼界?」
許不令端起酒碗抿了口,倒是正想起一首合適的詩,他平淡道:
「殺盡江南百萬兵,腰間寶劍猶腥。老儒不識英雄漢,隻顧吶吶問姓名。滿意了?」
東部四王的基本盤就在江南,韓先褚聽見這句話,臉自是變了下,點了點頭:
「世子殿下這才氣,某當真佩服,不過想『殺盡江南百萬兵』,世子怕是沒機會了。」
許不令都懶得看韓先褚,目轉向大廳二層:
「藏著的都出來吧,就憑一個燕回林,不夠。」
酒客大廳很空曠,二層房間沒有燈火,安靜得好像隻有下麵四個人。
片刻後,一間房中便響起了腳步聲,房門開啟,著銀狐裘的左清秋,從裡麵走了出來,後是一襲武服的石進海。
左清秋臉上並沒有太多倨傲,走到圍欄前,看向下方孤喝酒的許不令:
「世子殿下乃一代人傑,又與我徒兒有淵源,今天我不傷你;喝完這杯酒後,自行放下兵刃上馬車,我會親自護送世子去歸燕城,日後,不會虧待世子殿下半分。」
「嗬嗬……」
許不令端著酒碗,抬眼看向圍欄旁了兩人,又看了看下方就坐的燕回林:
「國師負責東線戰場,百忙之際,還出空來本殿下,實在有心了。不過距離在二十步外,本殿下要走,你們好像攔不住。」
話很狂,不過在場武人中,最次都是宗師,明白這不是目中無人的癡人誑語。
到了宗師這境界,單挑有可能被打死,但退路沒被堵住又毫髮無傷的況下,距離二十步,豁出命來轉逃跑,人再多都追不上,這點從許不令追重傷的陳道子就能看出來。
不過,左清秋等人敢站在安全距離之外,自然是有底氣的。
韓先褚站起來,眼中多了幾分嚴肅,沉聲道:
「許不令,老夫念你乃王侯之子,祖輩為宋氏開闢萬裡山河,才對你如此客氣。以你許家兵圍長安,挾製年皇子之舉,滿門抄斬都死有餘辜。現在給你留點麵,讓你自行繳械俘,如若不然,老夫不介意幫你麵。」
許不令眼神微冷,斜了韓先褚一眼:
「宋思明手下一條狗,也敢在這種場合聒噪?」
「你……」
韓先褚的份確實不夠格,不過都宗師騎臉了,他也沒什麼可怒的,冷聲道:
「你真當在江湖上有個『人間無敵』的綽號,世上便真的沒有人能治你?連北齊國師都到了,你以為本不會帶幾個高手到此?」
許不令臉微微一變,轉眼看向客棧大門外。
韓先褚很滿意著反應,手中酒杯砸在了地上,摔杯為號。
啪嗒——
瓷碎裂的聲音傳出客棧大廳,外麵的護衛快步退去,而三道人影,幾乎同一時刻從天而降,無聲無息落在了客棧外的雪麵上。
三人人影,一劍一槍一赤手空拳,展現的氣勢,似乎凝滯了滿天飛雪。
燕回林瞧見左側那名腰懸鐵劍的中年男子,眼神下意識瞇了瞇,畢竟他這『北齊劍仙』,是江湖朋友送的,那人頭上的『劍聖』,天下間隻有一個。
左清夜負手而立,眼神依舊平淡,不過還是多注意了中間那個書生一眼。
世間『天下第一』是誰的爭論,從來沒有結果,但人選一直都是那麼幾個——大玥皇城的賈公公、打鷹樓樓主厲寒生、北齊國師左清秋,以及後起之秀許不令。
隨著賈公公壽終正寢後,江湖上就隻剩下三個傳聞中的『天下第一』,此時此刻,全部到了這間塞外的小客棧裡。
厲寒生眼神鬱,從來言寡語,這時候也沒說話,隻是站在大門中間,不如山嶽。
北疆槍神陳沖,和北齊劍仙燕回林打了個平手,才封『武魁』,和燕回林也算老相識。
此時陳沖扛著嶄新的鐵槍,從大門走進來,掃了眼之後,碎的病依舊沒改,來了句:
「陣仗真他娘大,比菩提島那次都嚇人。這客棧今天怕是得拆了,這條街都懸。」
祝六微微攤開右手,表示認同。
在朝堂地位之上,打鷹樓三人眾,隻是歸降吳王的起義軍首領,與場中幾人比起來,有點上不了檯麵。
但在江湖地位上,在場沒有誰弱於誰。
左清秋看了三人一眼後,微微頷首打了個招呼,繼而向了被圍死的許不令:
「世子殿下,還有什麼好說的?」
韓先褚冷笑了一聲:「許不令,刀劍無眼,此時俘,還能保一麵。」
許不令將碗中酒一飲而盡,起走到大堂中央,環視一週,略顯驚訝:
「國師左清秋、北齊劍仙燕回林、拳館主石進海、打鷹樓主厲寒生、北疆槍神陳沖、劍聖祝六,好大的陣仗,你們準備殺神仙不?」
韓先褚冷哼道:「今天就是神仙在這裡都得死,我看你怎麼跑。」
許不令沒搭理韓先褚,戴上從上擒鶴那裡來的黑手套,抬眼看向上方的左清秋:
「好歹也是一方梟雄,這般以多欺,不覺得可恥?」
左清秋不是江湖人,自然不在意這番譏諷,隻是平淡道:
「事關兩國興衰,何來可恥一說。我再問一句,世子降還是不降?」
許不令拿起黑布包裹的長槊,斜指地麵,笑容稍顯桀驁:
「老子縱橫江湖這麼久,天下武魁殺了一半、打服一半,剩下全在這裡。能讓我不戰而降的,還沒生出來。」
「你這廝……」
韓先褚也是惱了,沒想到許不令骨頭這麼,刀架脖子上了都不知道服,當下抬手道:
「敬酒不吃吃罰酒,拿下!」
嘭——
話音剛落,客棧石質地板驟然炸裂。
許不令猛擰槊桿,包裹長槊的黑布四分五裂,槊鋒帶著一線銀芒,直刺距離最近的燕回林。
其他六人也幾乎同一時刻飛而起,沖向許不令。
刀劍出鞘、勁風獵獵。
七位頂尖宗師同時起,古今未有的駭人氣勢,幾乎碎了樓外飛雪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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