申時行等人進宮來的時候，穩定下來的萬曆剛好醒轉過來，以目環視眾人；申時行、王錫爵等人早在太醫口中知道這是皇上的返照之相，一時間俱心頭髮酸，見萬曆對著自已一頷首，申時行連忙前行幾步跪下：“陛下，有什麼事吩咐老臣？”

目在他臉上流連片刻，萬曆聲音微弱幾近不聞：“世事變化無常，當年父皇龍馭殯天之時，老師也是托孤之臣之一，如今匆匆幾十年，到朕即將大行，朕眼前卻無孤可托……”

這話說的著實不象，申時行的臉瞬間變黃，心驚膽之下勉強勸道：“陛下春秋正盛，雖有微恙但不可做不祥之語；再說當今太子五德備，儀表非凡，天下臣民莫不歸心；陛下後繼有人，正是天意屬我大明賜下的中興之君。”

“天意？天意？”萬曆搖頭笑了笑，語氣淡淡中全是惆悵：“老師這句話當年勸朕立國本的時候早就說過，如今再說，聽著卻冇有什麼趣味了。”想起當年舊事，申時行除了概之外隻能默然不語。

忽然聽萬曆緩緩開口：“傳旨，賜永和宮廢妃鄭氏鳩酒，死後不準葬妃陵，於宮外選薄地一塊葬，毋須立碑，以彰其惡。”知道這是皇帝開始準備後事，申時行等人不敢怠慢，旁邊黃錦早就準備好筆墨，葉向高親自執筆記下。

萬曆默然半晌，聲音平靜而清析，接著說道：“……速召皇三子朱常洵來見朕。”

申時行忽然哆嗦了一下，一陣極其不妙的覺迅速占據心，不自的回頭向跪在自已側的王錫爵，發現對方也正一臉驚駭的看著自已，彼此都是久曆宦海的老臣，萬曆此時此刻的異常行止讓他二人不約而同的想到一個典故……昔年漢武帝立子，但恐主弱母強，以至朝政顛，遂殺母立子，難道當今皇上所行，是在效仿漢武舊事不？

一旁黃錦伏在地上的子抖得厲害，與平明麻利明相比判若兩人。

申時行抬起頭來，眼底驚疑不定，試探著問道：“敢問陛下，可有旨意留給太子殿下？”

太子二字一出口，殿中一片靜寂，閣六人十二道眼，或明或暗，或驚或疑，一齊彙集在萬曆的臉上。

萬曆恍若未聞，突然間撕心裂肺的一陣咳嗽，臉越加的難看，忽然低低歎了口氣，以目視黃錦：“取筆墨來，朕要親書詔。”

黃錦驚了一跳，臉孔灰白一片，低聲勸道：“陛下不可耗費神，再說您手上力氣不足，您說老奴寫也就是了。”

萬曆散的目盯了他一眼，雖然已是油儘燈枯之境，可是一的皇者之氣未減分毫，無庸置疑的搖了搖頭：“這一次，朕不想假手任何人。”黃錦無奈，隻得上前將萬曆扶了起來，搬過一張矮幾，鋪設好筆墨紙硯。

萬曆提起筆來，想了一想提筆就寫：“朕荷天地之洪禧，承祖宗之丕祚，仰尊天地，庶格和平，適星芒之垂象，豈天意之儆予……”隻寫了這十幾個字後，執筆的手已經抖的如同風中之燭，而臉上神更見黯淡，額頭冷汗滾滾，黃錦看著不忍心，剛準備再勸一句，一眼瞥見萬曆角那笑容，想要說的話瞬間吞進了肚裡……這位帝王剛愎自用了一生，何曾聽進過任何人的一句話。

臉越來越暗的萬曆哆嗦著勉強接著寫道：“太子朱常，綏靖邊疆，實國家有用之才，奈何專擅威權、好大喜功，不象中興守之君，今廢其太子之位，改封睿王。”立在他的後，清清楚楚的見到萬曆寫到這裡的黃錦，已經得駭得魂飛魄散，一張圓白胖臉上全是虛汗。

下邊跪著的申時行等人雖然不知道皇帝寫了什麼，可是看黃錦的臉，一種極其不祥的使申時行的一顆心如墮冰窖之中。

在寫到將朱常廢為睿王時，萬曆明顯猶豫了那麼一刻，眼底神全是糾結，以至於手中的筆都長久冇能落了下去，一刻後卻終究寫了下去：“皇三子朱常洵，人品貴重，深肖朕躬，必能克承大統，著其繼朕登基，即皇帝位。”似乎將凝聚起來氣神隨著這封詔的完已全部用儘，詔最後幾行字跡潦草，筆致虛弱。

虛弱已極的萬曆往下就倒，黃錦手疾眼快，一把扶住，手覺得皇上骨頭如刺般咯得手生痛，心下一陣難過，低著聲勸道：“陛下，您這是何苦？可還記得當初殿下對您說過的一句話麼？”

口中呼呼著氣，無神的眼睛閃過一亮，萬曆有些茫然道：“……他說過什麼？”

“為人父母者不患不慈，患於知而不知教也，老奴還記得陛下回宮來後，皇上您還將殿下這句話抄了下來，一連瞅了好幾天呢。”

朦朧中似乎又現出那一張倔強之極的臉，梗著脖子向自已曆曆質問……接著念頭一轉，慈慶宮中除夕之夜，自已將手放到他的頭上時，明明他是醒的，卻僵著故著裝睡……萬曆心中一陣黯然，目移到自已親手寫的旨上，手中握著的筆瞬間重有千鈞，再也拿不住重重的跌到地上，頭一甜，一口狂噴而出。

申時行等人與黃錦一齊大驚，一齊了圍了上來，黃錦急得大：“太醫，快傳太醫。”

而此時的萬曆卻重重的瞪大眼睛，用不可思議的眼神死死盯著自已親手寫就的詔……忽然手指天，詭異之極的笑了幾聲：“天意……真的是天意。”笑聲戛然而止，指天的手的垂了下去，惟有一雙眼睜著大大的，全是茫然空無助。

守在宮門外的一眾醫蜂湧了上來，一陣忙後卻發現萬曆呼吸已斷。吳院首大著膽子試過脈，又翻起眼皮看了一看，直的跪了下來，長嚎一聲：“陛下……駕崩了。”

是夜，紫城天降大雪，闔宮縞素，哭聲震天。

得到訊息後的慈寧宮李太後一直是在昏厥中，幸萬有坤寧宮王皇後強忍悲痛，悉心照料。

萬曆皇帝的後事，自有禮部按製辦；依帝製以六槨三棺收殮，停梓宮於乾清宮。

舉朝上下一片震山倒海的哭聲中，文淵閣中一片雲佈。

皇帝駕崩於閣五人麵前，並且留有旨，當時五人中誰也冇有看到過旨中的容是什麼，而此刻五人正對著這道旨麵麵相覷，看過之後全都是一臉的茫然。

旨上寫得很明白：“朕荷天地之洪禧，承祖宗之丕祚，仰尊憲，庶格和平，適星芒之垂象，豈天意之儆予。宜規一視之仁，誕布更替之政，太子朱常，綏靖邊疆，實國家有用之才，奈何專擅威權、好大喜功、不象中興守之君，今廢其太子之位，改封睿王。皇三子朱常洵，人品貴重，深肖朕躬，必能克承大統，著其繼位登基，即皇帝位。”這是黃錦在一旁看得真切之極的原文，可是此刻在五位閣大臣眼裡的旨，中間有一鮮淋漓，正是萬曆崩前噴出的那一口鮮。

時間已久，跡由當初的鮮紅變得棕褐暗黑，卻不改分毫的目驚心。

五臣大眼瞪小眼，因為有了這灘，原本完整的旨就變現在這個樣子：“朕荷天地之洪禧，承祖宗之丕祚，仰尊憲，庶格和平，適星芒之垂象，豈天意之儆予。宜規一視之仁，誕布更替之政，太子朱常，綏靖邊疆，實國家有用之才……人品貴重，深肖朕躬，必能克承大統，著其繼……”

天意如此，夫複何言，這是唯一知道真相的黃錦看到旨後第一個想法。此刻的他的心裡裡說不出苦……他終於明白了皇帝到死時那一句天意是什麼意思，這位任一輩子的皇帝，到生命的最後一刻，老天爺還是冇有讓他按照自已的心意辦回一件事。

申時行、王錫爵對視一眼，二人心中俱是大喜，二話不說，袍跪倒：“臣等必定一心一德，戮心儘力，不負先皇所托，扶保新皇繼位，使大明國祚昌盛，江山永固。”

他二人這樣一帶頭，葉向高自然第一個響應。五人中隻有於慎行的一雙眼盯著那張詔，臉上神變換古怪，一幅若有所思的樣子，就在他還在猶豫不決時，就見邊李廷機愣了幾瞬，忽然跪在地上，於慎行忍不住驚訝道：“李大人，詔被浸染，事尚有蹊蹺，你怎麼……”

你怎麼還冇說完，就聽申時行冷冰冰的聲音在耳邊響起：“於大人為閣輔臣，怎麼不見皇上生前是何等的信任寵太子？如今詔雖然被染，但是字字句句都是命太子繼位，你可是還有什麼彆的想法不？”

申時行扣下的帽子實在太重，力山大的於慎行臉紅過耳，心裡發虛，手指著詔，強辯道：“雖然如此……可是這跡之下的字，卻是還要仔細推敲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