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已暮, 提前備下的薑湯已經涼了。
薑雪寧卻仍舊未歸。
燕臨那邊派人來請他前去商議下一步的向,謝危便搭垂著眼簾,撿了一方雪白的巾帕將手指上的跡去, 淡淡道“我隨後便來。”
他放下了巾帕, 讓人將屋的狼藉收拾了, 又吩咐後廚將薑湯溫著,便從屋出去。
去議事的前廳正好要從薑雪寧那院落旁經過。
他竟然在道中遇見了沈芷。
這位昔日的帝國公主, 已經不著舊日宮裝, 隻一襲深紅夾白的廣袖留仙, 看方向是才從薑雪寧院落那邊過來, 但似乎沒有見到人, 眉頭輕輕蹙著,神並不是十分輕鬆模樣。
眼角有著淡淡一道疤。
那是二十餘年前天教並平南王一黨叛逆攻破京城時,在麵頰上留下的傷痕。當初在宮中時,總十分在意子容貌的, 以至於對這一道疤痕耿耿於懷;如今歷經過千裡和親, 邊塞風沙, 輾轉又傀儡,對外表的皮相反倒並不在意了, 是以連點遮掩的妝容都不曾點上,倒多了一點坦麵對真實的模樣。
因為有些事, 視而不見,飾太平,隻不過是掩耳盜鈴, 欺瞞自己罷了, 該在那裡的並不因為虛偽的矯飾而改變。
下午時候見過了張遮,本是心緒翻湧, 這偌大的府邸中人雖然多,可也想不到別的能說話的人,是以枯坐了一個多時辰後,還是決定拉起找薑雪寧。
隻是不巧,竟不在。
轉過迴廊沒兩步,沈芷抬頭就看見謝危。這一時,兩人的腳步都奇異地停下了,周遭暮雨尚未停歇,空氣裡卻忽然彌漫著一凝滯。
有些事,不必對旁人道,他們之間是一清二楚的。
什麼勤王之師,什麼公主懿旨,什麼恭奉殿下還朝……
統統都是沒有的事!
沈芷既沒有下過任何懿旨,也沒有說過想要還朝,一切隻不過是幕後一隻大手在縱全域,將作為了一隻擺上臺麵的傀儡,以為他們要做的種種事尋找一個合適而正當的理由,讓這一切可以名正言順、冠冕堂皇地繼續下去。
而所謂尊貴的公主……
連那道城門都不能自由地出。
沈芷心裡覺出幾分諷刺,但終究沒表現出來,隻是先問“寧寧說下午出城去找衛梁,如今天這樣晚了,還沒回來嗎?”
是前不久才見過張遮的。
謝危背著手,沒有回答,竟反而問道“該回來自然會回來。中午時候已經去看過殿下,殿下晚間又來尋找,是想告訴張遮來了,知會去見上一見嗎?”
邊伺候的人裡有眼線,的一舉一都有人往上呈稟,這對宮廷裡長大的沈芷來說,實在司空見慣,已經算不上什麼稀罕事了。
隻是當確實地知道謝危瞭如指掌時,仍舊忍不住為之發寒。
甚至憎惡。
麵容冷下來幾分,但言道“隻不過有些話想對講罷了,如今謝先生權柄在握,已將大半天下收囊中,實不必對我這麼個即將棄置的傀儡如此忌憚。畢竟,你之所以還敢讓見我,不正是因為你確信我絕不會在麵前多言,令為難麼?”
雖然薑雪寧趕赴邊關,一道救了,然而忻州軍、黃州軍,卻是實打實謀逆的反賊。一名皇族的公主,為反賊所救,本位置就已十分尷尬。
倘若隻是如此倒也罷了。
偏偏真正在意的人,與反賊的幕後魁首,有著千萬縷的親聯係。
尤芳已經故去。
沈芷也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自己,心中即便是有千萬般的難,哪怕表麵與事實相去甚遠,也決計不會向薑雪寧吐、抱怨半分。
隻因是唯一的朋友――
不願使增添任何的煩惱,再將事態推向不可解決的深淵。
對此,謝危心知肚明,也並不否認,他隻是注視著沈芷,沒有起伏的平靜嗓音帶著一種格外的無味道“你既知我忌諱,便不該總來找。”
這哪裡是昔日奉宸殿那位謝師?
沈芷幾乎不敢相信他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。
一瞬間,怒氣沖湧。
寒聲質問“這便是你喜歡一個人的方式嗎?你可有問過,知不知道,又願不願意?天底下從來沒有不風的墻,也從來沒有能被紙包住的火。率真良善,本自由,你卻虛偽狡詐,步步為營,算計,什麼也不讓知曉!你把當做什麼?被你關在籠中的囚鳥嗎?!”
謝危道“該知道什麼?”
沈芷冷笑“對天教,你先抓後放,放任他們為禍世間,塗炭生靈!沿途之上,多人流離失所,罹難戰火!縱然你要反,這天下從來任人主宰,可百姓何辜?若說你力有不逮,確不能阻,倒也罷了。可偏偏你是有餘力而不為,故意縱容惡行,隻為呈一己之私!你想要滅朝廷,取江山,大可明正大打過去,卻不必用這等視人命如草芥的下作手段!”
做了什麼事,謝危自己有數。
他無於衷,對所謂天下人的生死,也漠不關心,隻道“那又如何?”
那又如何?
沿途所見,滿目瘡痍,有被劫掠了畢生心的商人,有被殺了丈夫的妻子,有無家可歸的孩……
一聲聲哭,一聲聲喊!
沈芷是隨軍而行,不像是薑雪寧與衛梁等人,總要落後幾日,但凡所見所聞皆心間,常常夜不能寐。
此刻看著謝危,就像是看著怪。
何等冷之人,才能說出這樣一句話?
眨了眨眼,到底還是平靜了下來,隻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道“薑雪寧一腔赤誠真心對人,值得所有人永遠對好,但你配不上。”
說完拂袖便走。
那“配不上”三個字,實在有些尖銳。
謝居安搭著眼簾同樣不與多言,隻是走出去幾步之後,過往的一切實在是浮現出來太多,太多,以至於原本就縈繞在他心懷中的那戾氣越發深重難抑!
這一刻,腳步陡然停下。
他回轉,聲音裡彷彿混雜了冰冷的惡意,竟冷酷地道“弱強食,世間愚夫隻配為人屠戮!公主殿下立於危墻,該當慎言。便有一日,我殺盡天下人,也隻怪天下人甘為芻狗!”
言罷已不看沈芷一眼,徑直向議事廳去。
沈芷著此人背影消失在層疊廊柱之間,隻覺那平靜的軀殼下,藏著一種即將失控的猙獰與瘋狂。
一陣風吹來,才覺寒意遍。
輕輕攤開手掌,兩塊碎片拚湊起來的兵符,靜靜躺在掌心。看得許久,竟覺出一種荒謬的悲哀來,閉上眼,一點一點用力地攥,任由它們硌得生疼。
薑雪寧不知自己是怎麼回來的,恍惚如穿行在兩世的幻夢中,周遭花樹之影疊而去,倏忽之間好像化作了兩世所見所識的那些人,讓頭重腳輕,竟有點分不清自己在何方。
直到斜刺裡一隻手掌忽然抓住了的胳膊。
這纔回神。
雨已經小了,燕臨沒有撐傘。
他穿著一勁裝,看失魂落魄模樣,不由皺起了英的劍眉,隻是臆中偏有一異樣的緒在湧,使得他第一時間沒有說出話來。
薑雪寧看向他。
他漸趨的廓為降臨的夜幕覆蓋,竟有一種說不出的低沉,本是該問“你去了哪兒”,可話出口卻變了“寧寧,我昨晚做了一個噩夢。”
薑雪寧怔住。
燕臨的手還握著胳膊,沉黑的雙眸凝視著“我有些怕,在那個夢裡,我對你好壞好壞……”
夢……
若說先才還有些不著頭腦的恍惚,這一刻卻是被驚醒了。
一種前世留的恐懼幾乎瞬間襲上心頭。
眼前燕臨的麵容竟與前世在寢宮裡沉沉著時,有片刻的重疊,薑雪寧心底狠狠地了一下,幾乎沒能控製住自己下意識的反應,一下掙了他攥著自己的手掌,往後退了一步!
燕臨看著,但覺心如刀割。
在對薑雪寧說出這話之前,他甚至還在想,隻是一場夢,一場夢罷了。
可為什麼,真的如此害怕呢?
年的聲音裡,約帶上了一點沙啞的哽咽“你說的夢,我做的夢,都是真的,對不對?”
他還是這一世的燕臨。
薑雪寧著他,意識到這一點時,便立刻知道自己方纔的舉傷害了他,可也沒有辦法控製。
世間還有這樣奇異的事嗎?
又或是今日聽了張遮講述的那些,生出了一種前世今生匯、難辨真假虛實的錯覺呢?
不……
搖了搖頭,竟覺頭疼裂,不願站在這裡同燕臨再說上半句。
隻是走出去幾步,那已經褪去了舊日青的年,還像是被人拋下了一般,立在原地。
那疚於是湧了出來。
薑雪寧想,他們終歸不是一個人。
凝立許久,終於還是回過頭,向他道“一場夢罷了,醒過來便都散了,別放在心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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