臘月大寒,一年當中最冷的時節。
朔風苦雨里,陸時卿屈了半跪在橋欄邊,佝僂著背脊,里不住咳嗽,咳一陣就吃進一口冷風,冷風灌肺腑,無比沖嗓,于是便再咳一陣。
如此反反復復。
細雨最。他上那件深紫的袍已快染了玄,三品朝服這麼個不怕臟的糟蹋法,手心里攥著的字條倒是干干凈凈的。
鄭濯將元賜嫻留下的字條給他后,就被他勒令回了城,免遭盯梢。眼下漉橋上就他一個。天寒地凍的,也沒別人這樣想不開了。
陸時卿咳得氣急,支肘想將自己撐起,試了兩下沒,干脆一個翻,背脊住橋欄癱坐下來。冷風號得急,往他袖里一陣猛灌,幸而袍的袖口窄,擋去了大半。
他了袖子,耳邊似乎響起一個邈遠的聲音,自兩年前的隆冬傳來:“徐先生,您大冬天也寬袍大袖的,不冷嗎?”
他當時想說冷啊。只是倘使換了窄袖,掐了腰帶,形外,就不好掩人耳目了。
但他說不得,所以哪怕都快抖似篩糠了,還強裝著氣定神閑,聲平穩道:“徐某不冷,多謝縣主關切。”
早知后來還是被元賜嫻識破了份,他演這一出又是何苦。
想到這里,陸時卿扯了下角,抬起一雙空無神的眼,向灰蒙蒙白茫茫的天邊。
記得第一次跟正式打照面,是三年前初春,在大明宮。
彼時方才十五及笄,因滇南戰事告捷隨父進京賞,冊封當日,穿得比公主還艷,大典上,群臣百,皇子皇孫,沒有誰不側目。
他也多看了一眼。無他,只是琢磨朝堂私,想元家這位縣主出挑,又到了許人家的年紀,這一趟冊封大典過后,怕有不人得心思。但滇南王的份卻太敏,除了缺心眼的,想必沒人敢大張旗鼓表態。也不知圣人打算如何利用這樁親事做文章。
他腦袋里轉悠著這些個彎彎繞繞的,等禮畢打道回府,經過宮道時,卻當真上個缺心眼的。正前頭,病秧子九皇子鄭沛半道攔了元家兄妹,遠遠瞧著,大概是在出口調笑人家小娘子。
元賜嫻邊那個兄長心眼也不多,直來直去的,看不下去,張就要破口大罵,也不管對方份如何尊貴。
陸時卿本不想管這事。畢竟元鈺此人和他不對付,結了狗怨。看他得罪鄭沛,他該置之不理。但一想到鄭濯近來有意拉攏元家,元鈺捅簍子,也是給他們惹麻煩,便在那邊吵起來前,邁步上前,笑說:“九殿下,您在這里。”
他一出口,元家兄妹和鄭沛便齊齊了過來。他掠仨人一眼,給他們一一行禮,然后跟鄭沛說:“臣在來時路上,見您的宦侍正四找您,看起來像有急事。”
鄭沛被打斷好事,不爽問:“什麼急事?”
他面不紅心不跳地說:“這個臣就不知道了,保不準是圣人有請。”
鄭沛將信將疑瞅他,到底乘上轎攆走了,臨了還拋下一句“賜嫻表妹,咱們下回再敘”。
他看見元賜嫻角,一臉“敘你個頭”的樣子,完了也沒久留,跟元家兄妹頷首告辭,轉離去時聽見小聲問:“阿兄,這是誰呀?”
元鈺隨口介紹一:“朝中門下侍郎,姓陸。”
接著,二月春風將的贊嘆傳他的耳朵:“哦,長得還好看的。”
他對元賜嫻的印象,在這句對他的夸贊上頭停留了近兩年,再見,是次年歲末,隆冬大雪紛飛時。
那兩年里,鄭濯功拉攏了元鈺,元家于年尾照制進京,他趁機以老師的份登門拜訪,去說一樁親事。
前頭徽寧帝了心思,有意元賜嫻做兒媳,嫁給鄭濯。鄭濯則選擇將計就計,就當進一步鞏固與元家的關系。他于是被派去干人的活計,做說客,擺誠意。
當日雪后初霽,元府里頭,元家兄妹在堆雪。元賜嫻凍得臉蛋紅彤彤的,不知疲倦地拿一個個實的雪團子砸元鈺,鬧騰,笑。元鈺卻哪敢這樣砸,生怕把砸壞了,一個勁地逃,沒法子了就拿松松的雪團子象征地回。
看見那一幕時,陸時卿突然有點退,覺得自己這說客是不是當得有點殘忍。
從小被家里人疼大寵大的孩子,快十七了還跟小孩似的爛漫,卻即將要被卷進那種永無止境的黑暗里。
他猶豫了一下,還是抬腳去了元易直書房,說了一名政客該說的話。談完出來,上元賜嫻來給元易直送茶湯。
大概已經聽元鈺介紹過了,所以知道他是誰,見他就道“久仰大名”,一雙桃瓣似的眼彎月牙兒形狀,笑得很禮貌,又有點狡黠。
想到那趟子拜訪的目的,他突然覺得這個笑很是刺眼。刺得他心里竟有點愧疚。
他未表現出什麼熱,只是按著禮數和頷首招呼。
也就是那個時候,聽見問他冷不冷。
他說完“徐某不冷,多謝縣主關切”就告辭離開了。
只是彼時覺得自己做了不明的事,滿心都是不齒與寒涼,哪有不冷的道理。
風雪盈滿袖,他腰背筆,卻走得一點也不磊落。
雖然元易直在書房里說不愿將兒嫁皇室,摻和那些勾心斗角的事,婉言回絕了他。可他知道這事其實沒有商量的余地。畢竟圣人這次是非要留下元賜嫻不可的,權衡后又覺無勢的鄭濯是個較為“安全”的人選。
他今天出面做說客也只是走個過場,趕在圣人前頭替鄭濯及早表態,如此,賜婚的旨意下來,就不至于陷尷尬被。
沒過幾日,圣旨果真頒了,徽寧帝大手一揮,賜了倆人的婚。
知道元家對鄭濯尚有所保留,面對這封圣旨必有想法,他本想以老師份再跑一趟,以示安,不料翌日,西南傳來軍報,說滇南發戰事,南詔舉兵侵。
一則邊關危急,二則元家逢難,他于是自請前往和談,除夕出發,二月方才歸來。歸來當天,鄭濯跟他在徐宅了個頭,問他可曾在南詔軍營看見一枚玉質的子環戒。
他說看見了,細居的反應有點奇怪,他正想回京查查是怎麼回事。
鄭濯說別查了,是他未婚妻做的。
未婚妻是元賜嫻。
陸時卿問詳,鄭濯解釋,正月初一當日,他和皇兄皇弟們在大明宮給徽寧帝請安賀歲,聽宦侍講,元賜嫻來宮里找他,就等在外頭。
徽寧帝樂見其,許他提早離席。他見到元賜嫻后,卻發現是為韶和來的,說希他幫個忙,替約韶和公主于午時在安興坊見一面。
鄭濯說他起始沒大在意,出于禮貌也未過問緣由,心道都是未婚妻了,這點小事當然幫,等過后聽探子講,元家趁夜將一件機什送出了長安,才想到不對。查證以后,得知是元賜嫻向韶和討了一枚玉戒,助陸時卿和談。
陸時卿聽完明白了,問:“幫我做什麼?”
鄭濯搖頭:“我今天就是來問你這個的,你倆有?”
他說“沒有”,道:“就為這個,你憋著等我兩個月?你早問不就完了?”
鄭濯說:“這事沒直接找我幫忙,就表明是對我有所保留,我再去問,豈不有點不解風?”
陸時卿說“你也知道你不解風”,想了想道:“可能是我此行和談,也算解了元家的圍,出于道義幫我一把。”說完又皺皺眉頭,想起樁事,“哦,難道是去年那事?”
鄭濯問什麼事。
他說就是去年在大明宮,他扯謊騙走鄭沛,替解了個圍。
鄭濯慨說,這位縣主是個直爽的,投桃報李,得的恩針眼點小,還的雷樣大。
他聽了不舒服,說:“你是替報不平?你得知道,要不是我,現在還不知是誰未婚妻。”
鄭濯打趣揍他一拳。
這一拳剛巧打在他口,他嘶了口氣。
鄭濯慌了一下,問:“傷復發了?”
去年淮南洪澇,他前往賑災,回京路上遭遇了平王安排的刺客,口中了一刀,險險生還。
他點點頭:“南詔這趟奔得有點急,休養幾天就行了。”
鄭濯他趕回去歇著,臨別道:“有機會記得謝謝人家縣主。”
元賜嫻因與鄭濯有了婚約,便沒道理隨滇南王回姚州了,當時就在京城,所以機會肯定是有的,且出于禮節,道謝也是該的。
陸時卿于是說“好”,然后從道回了陸府。
應是應下了,激也是真的,但要主跟個小娘子打道,他二十三年的人生里尚未有過,不止心里別扭,更要的是,登門拜訪太張揚,畢竟份不合適。
他把這件事當作朝堂爭鋒來算計,計較了諸多利弊后,選擇了最不惹眼的法子:過幾天二月十四花朝節前日,鄭濯將在皇子府舉辦流觴宴,到時元賜嫻作為未婚妻應該會出席。他本來沒興趣參加,這下就勉強去一去。
二月十四當日,他煎熬半天,聽那些無聊人士吐著唾沫爭來比去,看上首鄭濯和元賜嫻吃著瓜果說說笑笑,差點沒睡過去,好不容易等一個竇阿章的得了頭彩,這流觴宴才結束。
眾人散席,他有意留了片刻,瞅準了元賜嫻跟鄭濯道別,起打道回府的時機。
鄭濯大概原本是要送元賜嫻回勝業坊的,看穿了他要道謝的意圖才沒提出。他便抓機會跟了上去,暗想怎麼開口打招呼比較自然,比較不矯造作。
——縣主,您也在這里,您這是準備回府?
——縣主如何竟一人在此,殿下沒送送您嗎?
——縣主……
他剛想到這里,忽見前頭人步子驀然一停,回瞅他,干眨了兩下眼奇怪道:“陸侍郎,您跟著我干嘛呢?”
他當時心里猛打一個咯噔。
天殺的,被看出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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