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到中秋分外明。
桂影婆娑,甜香浮。天剛剛有點暗下來,桂花樹上已經亮起了無數盞薄紗宮燈,影影綽綽倒映在水面之上,玉宇瓊樓,花影風,一時不知天上人間。
臨水的小亭之中,歌們齊聲清唱,近水而發的歌聲比竹更為清越。平臺之上,三十名著錦的正聯袂結袖,翩翩起舞。霓裳霞帔,飾珠佩玉,一時華彩遍生。
黃梓瑕聽著風送而來的歌聲,與幾個眷一起坐在軒榭簾后觀看。這里是西川節度府花園,今日中秋,節度使范應錫在府中宴請夔王李舒白。而黃梓瑕則由范夫人下帖,與黃家幾位兒一起邀,前來觀賞霓裳羽舞。
此曲在安史之后久已失傳,如今卻有揚州伎家訪得教坊老人后重新編排,據說盡得妙之。
男子在前廳之外,而黃梓瑕與一干眷在后堂之。水榭外隔開一層竹簾,竹簾又一層紗簾,所以看外面的舞姿也是遠遠的,如霧里看花。
一群人邊看邊閑聊,有一搭沒一搭地欣賞著。
“梓瑕姐,我哥常在家中提起你呢,昨天還說你是可與他比肩的聰明人,被我臭罵了一頓。和你比,他也配?”周紫燕就坐在的旁邊,托腮著笑道,“我覺得呀,你肯定是世上最完的子啦!”
黃梓瑕略覺尷尬,只好低頭道:“哪里。”
周紫燕和周子秦一樣,都擅長自說自話,永遠不會被人影響到自己興高采烈的心:“哪里都是呀!你長得漂亮,出世家大族,又是天下聞名的才。你的未婚夫是瑯琊王家長房長孫,等到你將來嫁王家后,一輩子滿如意,可以想見呢!”
黃梓瑕默然垂首,無言以對,只將自己的目過兩層簾幕,投向簾外略顯模糊的王蘊上。雖然看得不是特別清楚,但那種出眾的風姿,卻足以令萬千子心折。
自小訂婚,卻素未蒙面的這個未婚夫,出世家,溫文爾雅,舉止言行都令人如沐春風。然而明知不應該,卻還是無法自已,與被父母收養的孤兒禹宣產生了不應有的。
給禹宣寫下的書,為了毒殺親人的證據,在被迫出逃,上京尋求翻案時,遇到了人生中,最重要的一個轉折點——
的目,越過王蘊,落在更遠的那條影之上。
他在滿堂諂簇擁的人群之中,尤顯清冷潔凈,優雅特出。夔王李舒白,生命中的奇跡,絕中的救星,讓毫不猶豫地放棄了之前的打算,接下了他邊的第一個謎團,以此為換,求他幫回蜀,為家人、為翻案。
到如今,他真的帶回到了都府,父母的冤案,也已經真相大白,而的未婚夫王蘊,卻暗地追殺李舒白至此,更令萬萬沒想到的是,在與禹宣的鬧得滿城風雨之后、在他為殺手的份被毫不留穿之后,王蘊居然還會到族中,重提那樁婚約。
他們兩人真的還可能結合嗎?
多年前定下的那樁婚事,如今是人非,真的還要遵守嗎?
黃梓瑕正在恍惚之際,耳邊忽然傳來眾人的驚呼聲。回頭一看,原來場上所有子都已為背景,唯有當中一個彩繡輝煌的子,正在縱旋轉,小垂手舞姿如流風回雪,顧盼生姿。遍輕紗羅綺飄舞,如云如霧,簇擁著的面容,似蕊宮仙子,容照人。
周圍所有人都驚嘆不已,直等到彩云斂住了月,的影被眾人遮掩,眾人才回過神來。
有人問:“這領舞的是誰啊?”
“還能是誰?就是那個揚州來的舞伎嘛……也有人說是從州來的。總之,應該是之前殺人的公孫大娘的姐妹,在范節度面前曲意奉承,據說范節度已經答應饒過那兩個犯了。”
黃梓瑕頓時想起一個人,不由失聲問:“蘭黛?”
“對,好像就是這個名字!”
黃梓瑕著人群中若若現、翩若驚鴻的蘭黛,不覺有些慨。云韶六中排行第三的蘭黛,最擅舞,在眾姐妹中也最講義氣。在梅挽致失蹤之后,是多方輾轉,尋回雪養;如今公孫大娘和傅辛阮出事,也是跋涉千里過來救人。
旁邊人繼續說道:“聽說也是有夫有子的人了,居然還這麼不自重,大庭廣眾之下濃妝艷抹跳舞為人取樂,丈夫竟不管嗎?”
又有人嗤笑道:“賣藝商,哪知道恥?把這樣的人娶回家的男人,定然也是下九流的行當。”
幾位夫人終于找到了共同話題,臉上彩畢現,聚在一起竊竊私語。而周紫燕等幾個小姑娘則又怯又好奇地打量著蘭黛,都看得神。
黃梓瑕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,在霓裳羽曲的飄渺樂聲之中,茫然走到欄桿邊,呆呆著水底圓月。
水風輕緩,漣漪將月亮的影子拉長又扁,不寧。靠在欄桿上,聽到有個略顯清冷的聲音在邊輕輕響起:“花好月圓,為何抑郁不樂?”
轉過頭,隔著紗簾看向李舒白。那邊的人也正被蘭黛的舞所吸引,唯有他注意到了一個人走到這邊。
黃梓瑕低下頭靠在欄桿上,隔著簾子向他緩緩挪近了兩三寸,輕聲說:“只是懷念家人。”
李舒白默然轉頭凝著。看見他的側面在月下廓秀,那一雙著的眼睛,映著波,如同落著明燦星子。他的聲音低沉輕緩,在的邊響起:“死者長已矣,生者且加勉。你家人必定也希你在世上過得開心快樂,不愿看見你長久沉浸在傷之中。”
慢慢點頭。微風吹來,紗簾徐徐飄,與心中的不安一起起伏。而圓滿的月亮在他的左肩,將他的人影投在上,頎長拔,如此穩定可靠。
只覺得心口漫上一種難以言喻的緒,中彌漫著漾如煙的水汽,眼前世界開始不安定地扭曲起來,比此時風送的樂曲還要飄渺。
他們都不再說話,只靜靜看著此時圓月東升,在樓閣屋頂之上灑下遍地清輝。耳邊是琴簫笙管,霓裳羽曲繁音急節十二遍,三十位舞伎越舞越急,三十團錦繡在水面旋轉,如風如云。
舞影凌,笙簫繁急之中,但李舒白聽著,卻微微皺起了眉頭,輕輕“咦”了一聲。
黃梓瑕便問:“怎麼了?”
李舒白若有所思道:“第二把箜篌似有金聲雜音。”
霓裳羽曲為大型樂陣,此次都府伎幾乎傾巢而出,設有琵琶二,古琴二,箜篌二,瑟一,箏一,阮咸一。還有觱篥二,笛兩管、笙兩管與簫一管,鐘、鼓、鑼、鈸、磬等,二十多人的班子,都依例坐在舞臺邊演奏。
黃梓瑕連那邊的人都看不清,更不解他的金聲雜音是指什麼,便也只掃了一眼,隨口說:“大約是彈錯了。”
李舒白轉頭對一笑,也不再說話。
兩人倚欄,隔簾同看著對面的歌舞。燈火照徹亭臺樓閣,水面倒映著旋轉如風的舞姿,上下兩繁花相對盛開。波粼粼,桂香微微,盛景韶華。就在此時,忽然聽到湖邊遠遠傳來一聲驚,有人大喊:“不好了!出事了!”
黃梓瑕向著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,發現是水岸邊的菖地傳來的。一個使下人狂奔過來,大喊:“救命啊!死人啦!”
一聽到“死人”二字,周子秦反應最迅速,早已一個箭步沖向了水邊。
水榭中的一干眷早已嚇得個個,除了黃梓瑕和周紫燕,都是驚慌失措。黃梓瑕直起子,向簾外看了一眼,卻聽到李舒白的聲音,平靜和緩:“走吧,過去看看。”
點了一下頭,便掀起簾子下了臺階。
后面與一起來的舅母正在惶急之中,趕隔簾對著急問:“梓瑕,你上哪兒去?”
“我去看看死者。”黃梓瑕對略施一禮,便立即轉向著菖叢生之快步走去。
舅母在后面頓足:“你一個子,去看什麼尸首啊……”
黃梓瑕沒有理,依然疾步趕往現場。
周子秦正蹲著菖之中,檢查著一俯臥尸。尸的頭浸在水中,肩膀和部在水中若若現,腰部在泥漿地上,兩只手則向前在泥水中,就這麼別扭而奇怪地死在了水里。
“崇古,你快來看看這尸!”周子秦正在一籌莫展之際,看見來了,趕招手。他還是習慣楊崇古,是個子的事實,好像他一直都無法接。
黃梓瑕走到尸的腳部,發現前面已經是泥,自己穿的履和百褶都不方便,便站住了腳,接過旁邊捕快手中的燈籠,照向那尸。
死者是個型略的子,頭發梳百合髻,發上全是泥漿,一件滿是淤泥的服已經完全看不出原來的模樣。
周子秦將翻過,將那雙陷進泥水的手也拉了出來,用水洗凈。
那子年約十歲,白凈,五端正,生前應該長得不錯。的雙手修長纖細,只是在淤泥中弄出無數細小傷痕,而且還有一道新刮的傷痕,從手背一直延到食指骨節下。
黃梓瑕將燈籠緩緩上移,又看向尸的面容,見臉上還留著污殘的鉛痕跡,便說道:“子秦,去今晚樂班的管事來,讓他認一認是不是他們那邊的。”
“啊呀!碧桃!你死得好慘啊!”
樂班管事眼淚鼻涕一起下來,一張臉扭曲得令人不忍促睹。
周子秦問:“是你們班的?”
“是啊,碧桃是我們這邊的,和大家一起到了這邊之后,說是時間還早,去園中轉轉,結果臨上場了還沒回來!幸好跟著過來的郁李也學過霓裳羽曲,所以我們就讓郁李替上了。”
黃梓瑕看向那個郁李,見個子小,正捂著臉在哭泣,一邊哭一邊哀著:“師傅啊,師傅……”
還在打量著,旁邊周子秦已經湊過來,說:“崇古,這個案子很難啊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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