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實頓時呆住了，他張大，指著自己：“我——？”

“對，就是你，或者說，你的口音。”黃梓瑕將周子秦手中的那本《歸經》拿過來，擺在他的面前，“請你念一下，這個方子里的所有藥名。”

阿實呆呆地看著面前眾人，見大理寺的吏們點頭，他才戰戰兢兢地一個一個念了下去：“白蘞、細辛、白足（）、甘松、白加（僵）蠶、白蓮心、白茯苓、白附子、白芨、薏苡仁……”

眾人聽著，還沒會意過來，黃梓瑕抬手止住了他：“等一下，請你再念一下這個藥。”

的手放在“白芷”那兩個字之上。

阿實張了張，然后又念了一遍：“白芨……”

“大家注意到了嗎？阿實的發音有些問題，所以，我剛剛便已經注意到了，他說到‘時辰’，便會說‘習辰’；他說到‘一直’，便會說‘一及’——所以，我便注意到了，這里面的一個藥，白芷。”

黃梓瑕的手指在藥方的“白芷”二字之上，舉起來示意眾人觀看：“剛剛阿實念了兩遍，相信大家都已經聽清楚了，果然如我所料，他所發的音，一直都是‘白芨’。”

周子秦與大理寺眾人頓時明了，個個愕然瞪大眼睛，轉而看向張行英。

而張行英的臉，也在瞬間僵，微微了一下。

黃梓瑕將手中的《歸經》緩緩合攏，握在手中，緩慢而清晰地問：“張二哥，你說你沒有背過這個方子，又沒看過當時抓藥的那個方子，那麼，你當時聽到的，應該是‘白芨’才對。可為什麼，你在證明自己當時在旁邊的時候，會說聽到他口中念著的，是‘白芷’呢？”

張行英呆呆站在那里，臉由白轉青，卻始終說不出話來。

周子秦僵立在堂上，瞪大眼睛著張行英，臉上出不敢置信的表：“張二哥……你，你準備如何解釋？”

大理寺的人向旁邊的差役使了個眼，四個差役趕圍上來，防止張行英有什麼異。

張行英卻仿佛沒有覺到什麼，依然怔怔地站在那里，神變幻，拼命在想著什麼，卻無從說起。

黃梓瑕緩緩說道：“張二哥，還是讓我來講一講昨日的經過吧。在我從修政坊的宗正寺亭子出來之后，你就跟上了我，伺機下手。就在此時，我因為要替夔王買藥，所以正中你下懷，帶著我到了你悉的端瑞堂，還將我帶到了炮藥室。室藥氣彌漫，你不聲地用迷藥將我迷倒，然后出來找人聊天，替自己制造不在場證據。因為其他人都在忙碌，所以你選中了與自己并不悉的阿實。然后在拉拉扯扯一段時間之后，你等來了他的一張藥方——而且，正是你知道的藥方。你聽了前面幾個藥之后，明白了這是什麼方子，而在另一邊，倒霉的阿七正好進了炮藥室拿東西，于是你就立即潛進去，殺死了他，并將兇丟在了我的懷中，然后又立即返回——而這個時候，阿實的那張藥方，還未湊完，他完全沒有覺察到，你已經繞過藥柜之后，去了炮藥室又返回來了！”

張行英面鐵青，他原本高大的軀，此時也仿佛已經站不住了，微微晃了一下。

他旁的幾個差役立即排開了眾人，而大家也紛紛散開，避之唯恐不及。

黃梓瑕盯著他，聲音清晰堅定，無比確切：“張二哥，你卻沒有想到，殺人是件如此不容易的事。原本計劃中應該萬無一失的手法，卻因為你不巧挑上了阿實，因為他不巧口齒不靈便，便導致你的計劃功虧一簣，出了如此大的馬腳！”

“我不應該……多此一舉的。”

張行英終于開了口，聲音遲緩艱滯。他目盯在黃梓瑕上，卻仿佛是在看著自己的死仇一般，雙眼通紅，目眥裂：“我應該，像一開始想的那樣，直接殺了你。”

他聲音中的怨毒可怕，讓周子秦頓時心驚膽戰地喊了出來：“張二哥，你……你說什麼！”

黃梓瑕卻沒有回答，只微微抬起下，目一瞬不瞬地倔強盯著他。

“我真是蠢，為什麼臨到頭了，還要心……我原本打算直接在炮藥房殺了你，反正我有不在場證據，就算被懷疑，被帶去訊問一番，我也不一定逃不掉……”他咬牙切齒，滿臉悔恨地嘶吼道，“可我卻下不了手！你明明已經被我迷昏在那里，我只要一刀就可以割斷你的嚨，我卻……我卻無法手……”

黃梓瑕閉上眼，轉頭避開他瞪著自己的憤恨目，口劇烈地起伏著，卻只覺得嚨干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
“我和阿實聊著天，等待著機會，等到那張我以前被我爹著背過的方子，我知道我的機會來了……可同時，我卻發現阿七繞過藥柜，進了炮藥房。那時我幾乎想要放棄了，我想我的機會轉瞬即逝，而阿七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，我恐怕殺不了你了……”他神狂，仿佛陷瘋狂，周圍四個差役趕撲上去拉住他。而張行英卻仿佛并未有所覺，只依然朝著黃梓瑕道，“就在此時，我腦中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，我想……我無法下手殺你，可終究有人能幫我殺你！只要我嫁禍于你，終究你會陷牢籠，自會有人收拾你！看你還怎麼妄想要去救夔王這個千古罪人！”

黃梓瑕聽著他的怒斥，只覺得自己的眼睛痛得無法遏制，心口的炙熱疼痛仿佛燒到了眼中，那里有東西，要制止不住決堤而出。

閉上了眼睛，深深呼吸著。可縱然拼命控制住自己即將流下的眼淚，卻無法控制住自己搖搖墜的，劇烈抖的手臂，不由自主地向后靠去，整個軀靠在墻上，勉強支撐著，不讓自己倒下去。

聽到張行英的嘶吼，如在耳畔一般清晰：“黃梓瑕！你與夔王蛇鼠一窩，我為夔王府侍，別人不知，我卻再清楚不過！夔王被龐勛附之后，謀傾覆大唐天下，意圖謀反！我心中盡知你們所作所為，可惜人微言輕，無法將你們的罪惡昭彰于天下！”

差役們拼命拉扯制止，可張行英形偉岸，終究他們也無法徹底制住，反而差點被掀翻。四人只好死死地抱住張行英，給他鎖上鎖鏈。

被倒在地的張行英，雙目盡赤，依然死死地盯著黃梓瑕，他的聲音已經嘶啞，卻依然以嘶啞的聲音怒吼：“黃梓瑕！你與夔王李滋，謀反叛，大天下，必然不得好死！我微賤之軀，何患生死？縱然拼將一死，也要讓天下人知道你們的罪行！”

大理寺眾吏心驚膽戰，不敢再聽下去，趕命人堵住張行英的口。

卻只聽的張行英冷笑數聲，被掰開的口中忽然涌出一黑來。他那雙眼睛始終盯著黃梓瑕，瞪得那麼大，幾乎要將自己的目化為刀劍直戮于。然而那雙眼睛終究還是漸漸地蒙上了一層死灰，他很快便摔了下去，轟然倒在堂上，再也不見彈。

差役們剛剛制不住他，此時見他忽然倒下，尚且心有余悸。有人小心地踢了踢他，見他一不，才蹲下去試探了一下他的鼻息，然后才驚愕地將他翻過來查看。

周子秦趕跑上去，抱著他連聲著：“張二哥，張二哥！”

他臉黑紫，氣息全無。

周子秦呆呆抱著他許久，才抬頭看向黃梓瑕，低聲說：“張二哥……服毒自盡了。”

黃梓瑕靠在墻上，只覺得眼前一片黑翳，看不清，也聽不清。只恍惚地“嗯”了一聲，一也不地繼續靠在那里。

周子秦見沒有反應，又說了一聲：“和呂老伯一樣，咬破了口中的毒蠟丸死的……真沒想到，他居然學會了這個。”

黃梓瑕這才仿佛回過神來，喃喃地問：“呂老伯？呂……滴翠？”

周子秦張了張口，卻不知在說什麼，也不知自己該說什麼，許久也說不出話來。

張行英的尸，在周子秦的懷中，漸漸變冷。

他和黃梓瑕，心中想到的，都只有一個念頭——

滴翠，該怎麼辦？

普寧坊，安安靜靜的下午。

老槐樹下依然坐著一群婦人，一邊做紅一邊嘮著家長里短。幾只貓狗在暖和日頭下打著架。剛出了年，小孩子們兜里還有幾顆糖，正在歡鬧著玩羊拐子、踢毽子，賭賽著那幾顆糖果。

周子秦與黃梓瑕來到張行英家門口，隔著落了葉子的木槿花籬，可以看見里面打理得干干凈凈的院子，葡萄架下水道清澈，里面還有幾支枯萎而未倒的菖。

周子秦小心地問：“黃姑娘，大理寺那邊，是不是很快就有人到這里來告知了？”

黃梓瑕點一點頭，低低地說：“應該是的。在我的嫌疑撤銷之后，會出案卷送到他家來。”

“張伯父……可怎麼辦呢？”周子秦愁眉苦臉道。

黃梓瑕看著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木槿樹籬，只是怔怔出神，沒說話。

“那……我們真的要進去，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們嗎？”很明顯，周子秦不想做這個傳遞消息的人。

黃梓瑕遲疑片刻，然后說：“要。不然，我怕大理寺的人來了之后，滴翠反應不及，反而容易出事。”

周子秦嚇了一跳，問：“滴翠？”

黃梓瑕點了一下頭，去叩擊門扉。周子秦急了，趕拉下的袖子，問：“你說啊，怎麼回事？為什麼忽然提起滴翠？”

“在我們發現滴翠的行蹤之后，告訴了張二哥，然后，我們便再也沒有見過滴翠了，是不是？”黃梓瑕注視著閉的屋門，緩緩道，“而且，如果沒有和張二哥在一起的話，滴翠又何從知道我們將會遭遇到危險呢？”

“你的意思是說，其實張二哥一回到京中，就已經與滴翠重逢了？只是，只是他一直沒有告訴我們？”

“嗯，所以我們告訴張二哥滴翠的蹤跡，只是讓他們防備藏而已。這也是我們之后無論如何再也找不到滴翠的原因。”

他們正說著，院里面傳來蒼老的聲音：“誰呀？”

周子秦趕提高聲音，說：“伯父，是我啊，周子秦。之前張二哥帶我們來見過您幾次的，您還記得嗎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