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負手而立，環顧在場眾人，沉聲道：“董志和、文睿臨、李夫之三人誣陷忠良，其心可誅。稍后將原委曉瑜百，將此三人押刑部大牢，等候發落！”

眾人齊齊跪倒，高呼皇上英明。隨后，刑部尚書提起在大理寺監牢的萬鶴年，“臣今日聽聞，萬鶴年屢次提出要見程閣老一面，若有可能，想面見皇上，如此，他才好推翻訴狀上的說辭，如實道出進京告狀一事的實。”

皇帝冷笑一聲，“不過是個沽名釣譽的東西。怎麼樣的帝王、首輔，才會理會那等貨？

“實不過就是他被董志和的爪牙挾持進京――此事，你好生詢問文睿臨、李夫之，不說實話的，便大刑伺候。

“至于萬鶴年，若尚有當初帶著百姓鬧事的膽，沒有別的企圖，告狀一事絕不會發生――能被人挾持進京，能被人帶到大理寺前，心智也被蒙蔽了不？當日到了大堂上，他就該把實道出。如此，便不會有這一場風波。”

刑部尚書松一口氣，請示道：“請皇上示下，此人該如何發落？”

“聽說他年紀不小了，大抵經不起刑罰。朝廷懶得殺這種人。”皇帝思忖片刻，吩咐道，“讓他掛著誣告首輔的告示，游街三日，隨后遣送回祖籍。

“另外，傳朕口諭：日后萬鶴年若再出言謾罵首輔，殺無赦！”

“臣遵旨！”

這一場風波，便以董志和面盡失、鋃鐺獄的結果得到平息。

至于如何發落董志和，皇帝還需好生想想。

次輔犯了最不該犯的錯，讓他心寒、失至極，但如何懲戒這個錯誤，便要拿好分寸了。

怒極時恨不得把董志和千刀萬剮，但冷靜下來之后，想的便是此人多年來的功勞。

老話總說沒功勞也有苦勞，其實真就是那麼回事。

軍國大事上的很多舉措，向來是首輔提議、次輔反對。他總是心里認可首輔，對次輔的反對頭疼不已，只是不可對任何人說罷了。

但長遠來看，那就是他需要的局面，讓臣子在反復爭執期間，得到比首輔最先提出的更詳盡更縝的章程。

不得不承認，在這種事上，董志和付出的力不比程詢――挑錯，偶爾甚至是吹求疵，也不是件容易的事。

董志和一直都有用。

其實，說到底，董志和若不跟他來這麼一出，他真不會讓他離開閣，至多是狠狠地敲打訓斥一通，讓他把次輔的位子讓給別人幾年，退到低一些的位置，學學別人的治家、事之道。

偏生董志和先沉不住氣了，認定了程詢會趁機打，將他逐出場，想出了那樣險惡的對策。

董志和怎麼會知道，程詢在廣東期間，他一直與他信件不斷，君臣兩個對很多事都是推心置腹地了底。

在他這帝王心里，這些年來，是程詢陪伴他走過的，數次的腥風雨，連年的戰事天災，數次適度地調整律法，都是因為他有這樣一個最出的首輔，才能一再化險為夷，一再在朝政上如愿以償。

忙忙碌碌這些年，為的是天下百姓，為的是開創盛世――這是本，是君臣二人無言的默契。

讓他猜忌這樣的肱骨之臣？做夢。

他盡心竭力地要做明君，那些人卻偏把他往做昏君的里帶。

書房里那一場施加在董志和頭上的疾風驟雨，很快化為邸報，傳至京城員府中，再傳揚至街頭巷尾。

蔣徽聽說之后，長長地了一口氣，隨即，開始靜心斟酌，董志和到底會落得個怎樣的下場。

就算將功補過，職也絕對是保不住了。而若沒有董夫人獄、董家老夫妻二人狀告董志和那檔子事，皇帝還能給他一條辭致仕歸種地的路，可那些是先一步發生的，到眼下，恐怕在地方上都已為茶余飯后的談資。

那麼，董志和恐怕要經一番牢獄之苦，隨后得個罪名，流放至貧苦之地。

――如果不出意外的話。

若出意外，不外乎是董志和那些爪牙想要保住他，又出招險招。要是到了那等地步，皇帝恐怕會殺儆猴，把董志和流放到幾千里之外的荒山野嶺。

應該不會有那麼蠢的人吧？蔣徽想著，皇帝對叔父的信任、維護都到什麼地步了？但凡有點兒腦子的人，也不敢在這檔口往刀口上撞。

想到皇帝，蔣徽由衷生出敬仰之。

明君并不多見，皇帝這樣的明君更不多見。見程度，大概與師徒兩奇才一事有的比。

曾說過，要把叔父當年的事寫話本子，而在今時今日，想法略有調整：要把最難能可貴的君臣二人過往諸事寫話本子。

寫之后，若是戲班子想改編臺上的戲，會爽快地答應。

皇帝和叔父的事，應該讓天下百姓知道得更多。

刑部尚書親臨大理寺監牢，將皇帝口諭傳給萬鶴年。

萬鶴年聽了，先是形一僵，隨即神復雜，末了竟落下了渾濁的淚。

刑部尚書冷眼看著他，“你打著清正廉潔的名號，在場做了多年的混子。當年程閣老便看出了你沽名釣譽的本。

“十幾年了，你不知反思、悔改，埋頭苦寫謾罵程閣老的文章，這何嘗不仍然是沽名釣譽的行徑？――對你那些文章，嗤之以鼻的有之，認可贊賞的有之。

“看你萬鶴年多厲害，連權傾朝野的程閣老都能百般詬病，而且程閣老一直知卻不置一詞，定是心虛之故，才從沒與你打過筆墨司――你是不是這樣想的？那些趁機起哄的小人又是不是這樣對你說的？

“蠢。活了半生，我真沒見過比你更蠢的人。

“你怎麼就不想想，只有值得的人與事，才是朝臣愿意理會的。你算個什麼東西？做了跳梁小丑多年而不自知，如今還妄想見首輔甚至皇上？”

刑部尚書哈哈地笑起來，笑聲里皆是不屑、諷刺。

萬鶴年的形哆嗦起來。

刑部尚書俯視著他，“眼下可好了，清萬鶴年是不在了，只有一個誣告首輔游街示眾的小人。

“皇上也說了，你要是再謾罵首輔，殺無赦。這一點你務必要聽清楚、記在心里。”語畢，走出牢門，闊步離開。

過了好半晌，萬鶴年嚎啕大哭起來。

獄卒奇怪地看著他，不知道他這一場哭，是為了名聲盡毀，還是為了被人利用卻了笑柄的悔恨。

再一個，對首輔有無愧疚之？――那是獄卒不會指的。這種人，或者就是那種糊涂一輩子而且糊涂至死的人。

細數以往那些事，的確是讓人膈應到牙兒、手也，但是，從今日起，不需要了。

這個人，已經等同于不存在了。

獄卒走過去，高聲打斷萬鶴年的哭聲，“走吧，大理寺已經安排好你游街示眾了。過了這幾日，你就能回祖籍，我也能眼不見為凈了。”

陳家的管事媽媽來看陳嫣，把董志和被關刑部大牢的事原原本本講述一遍。

陳嫣聽完，無聲地長長地吁出一口氣，“他終于走到了末路。實在是可喜可賀。”

管事媽媽道：“雖然您說過不用，可老爺、夫人還是想幫您周旋一番。

“在這形下，不管是誰，都會更加嫌惡董家的人，對于此案，更會認定全都是董夫人的過錯。

“所以，您把心放寬，再等待些時日。”

陳嫣聽了，牽了牽，“別人興許就如你說的那樣，認定全都是董夫人的過錯，但是，陳家人別那樣認為才好。”

管事媽媽聽不懂，便只是陪著笑。

陳嫣又問：“承宇近來如何？”

管事媽媽道：“很是掛念您，總想著來監牢探，但是……老爺、夫人覺得不大好，孩子還是盡量別來這種地方。”

“沒錯。別讓他來，我跟他也沒什麼分，不想見他。”陳嫣語氣淡淡的，“往后，承宇就要請爹娘費心了。”

“老爺夫人一直盡心照顧，您大可放心。”

“是，我該放心了。”陳嫣笑一笑。

轉過天來，大理寺出了一件誰也沒有料到的事：陳嫣自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