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說實話,我也有些意外。”顧沉舟慢條斯理地說,“我沒想到賀在知道我要來青鄉縣后,這麼快就開車追了上來。”他頓一頓,“賀其實不用這麼著急,我的手機隨時保持連通,也不會這麼快離開這里……或者避不跟賀見面的。”
賀海樓仿佛噎了一下。
“另外,下午我確實聽到了一點特別的事,”顧沉舟說,“賀要不要請我去前面坐坐?”
賀海樓默不作聲地看了顧沉舟好一會,轉朝前走去。
顧沉舟打著手電跟在賀海樓后,頓時覺得道路好走了不是一點兒——長久在鋼筋水泥的城市里生活,就算顧沉舟有點野外運的好,也絕不會是在雨天和黏稠的黃土斗的好。
那所建在村莊外的房子確實里村莊不遠。有了賀海樓在前方帶路,顧沉舟僅僅花了十分鐘,就跟著前面的人走到了小屋面前。
這是一間……一看上去就不太牢固的屋子。
褐的磚頭在空氣中,磚頭和磚頭之間的隙填滿灰的水泥,大概十幾個平米的單間屋子里,窗戶、木門和屋頂都是木頭做的,屋頂上除了瓦片之外還鋪了一層厚厚的稻草,因此從山上往下看時,這棟屋子就特別像幾十年前的、或者旅游區才有的茅草屋。
賀海樓一點也沒有打開木頭門上的鎖頭讓顧沉舟進去的意思:“顧現在可以說說,為什麼來這里了吧?”
“青鄉縣的縣委書記姓顧。”顧沉舟沒有拐彎,直接回答了賀海樓的問題。
賀海樓笑了一聲:“所以顧是來這里走親戚的?”
當然不是!顧沉舟在心里回答。
施珊的事給他敲了一個警鐘,前兩天他又一次整理了自己兩年前記錄下來的夢境文檔,這次他不再理會那些大事之間的關系,而是著重去梳理夢境記錄文檔里頭的一些細節:比如在夢境里,他離開顧家,衛家一直沒有出現這點,他之前沒有在意,以為是自己沒有夢到或者其他什麼,但現在結合施珊的事一倒推,立刻就說得通了。
再比如顧家的事:他之前的關注點在于顧家兩次政治立場錯誤,但是顧新軍現在已經坐到了中央組織部長這個位置了——為什麼非得要去站隊呢?像顧家衛家這樣子弟眾多的家族,就算一時間沒有更近一步的機會也沒關系,大可安安穩穩地退下來,留著一些人脈,讓后面的孩子再去拼搏……
那麼,問題出來了:顧新軍為什麼非得站隊?是對自己的選擇有信心,還是有不得不站隊的理由?
再假設顧新軍站隊是有不得已的理由——政治上的事說來說去也就那些,顧新軍本人在道德上并沒有什麼缺陷,格又非常謹慎,被敵人抓到把柄的可能很低。那麼他決定站隊的很大可能是因為他在政治里頭地位的搖……
這份搖的源頭,又來自哪里?
顧沉舟從幾萬字的零碎記錄中找到他當時隨手記下,本不明白和顧衛兩家的衰弱有什麼關系,但確確實實又和顧衛兩家有點關聯的人事,其中之一,就是在青鄉縣當任縣委書記的顧一康。只是沒想到,他剛剛來到青鄉縣,除了發現清泉村的安全問題之外,居然還發現了和賀海樓有關的一些事。
“是來考察的。”顧沉舟接著賀海樓的話。天上的雨越下越大,山風也吹得急躁,顧沉舟盡管舉著傘,腰部以下的服也全都了。
“顧覺得我會信?”賀海樓問。
顧沉舟將問題踢回給對方:“不然賀說說,我是來干什麼的?”
賀海樓沉默下去。
他不信事真的這麼巧,顧沉舟隨便選個地方就選到了他出生的地點。但如果說顧沉舟是查到了什麼然后特意跑過來……不說這件事早就被賀南山出手給抹平了,說顧沉舟為什麼要費這麼大功夫查他?就因為他在三年前散布了顧沉舟和周行的留言?
就算接再不多,賀海樓也心知肚明會這樣睚眥必報近乎神經病的人是自己,不是顧沉舟——對方是非常典型的、信奉利益換的準政治人,如果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,別說十分,哪怕五分力氣,顧沉舟都不一定舍得花下去。
——可是顧沉舟就是出現在了這里。
……真是巧合?
隆隆的雷聲轟然炸響,山雨倏忽變大,顧沉舟想到了什麼,面微變,打著手電筒朝山坡照去,同時對賀海樓說:“賀,時間差不多了,你晚上打算呆在哪兒?”
“屋子就在這里,我還呆在哪兒?”或許是因為顧沉舟剛剛把問題丟還給賀海樓,此刻賀海樓的語氣就不是特別好了。
“雨再下一段時間,這邊可能會山坡。”顧沉舟神嚴肅起來,用手電筒照著已經開始滾路石頭的山坡說,“我們得先出去,外頭的山道那麼小,稍微落一些泥土石塊就會被堵住。”
賀海樓順著顧沉舟手電束的方向看了一眼,神突然發生變化,一語不發地朝小屋的方向走去,一腳踹開木門,低頭就鉆了進去。
“賀?”顧沉舟一怔,手電筒離開山壁,順勢朝小屋照了過去。
但就是這個時候,顧沉舟腳下的土地一陣搖晃!他整個人都震了一下,猛地朝前方山坡看去,就看見大量泥土夾雜了山石,從山坡位置如同灰黑水一樣滾落下來!
賀海樓剛剛抱著個壇子,從屋走出來。
顧沉舟覺得自己的嗓子都被腫塊堵住了,他丟掉手中雨傘,疾步向前朝賀海樓出手,大道:“快點——快點,坡了!”
賀海樓下意識將手遞上去,灰的土石就塌小屋!
瓦片和稻草毫無反抗之力地被泥土瞬間淹沒,巨大的沖力才背后傳來,賀海樓剛剛踉蹌朝顧沉舟倒了幾步,大量的泥水就掩過他們的小。
“快走!”顧沉舟從瞬間的慌中鎮定下來,用力拉了賀海樓一把,轉向前,賀海樓卻掙開顧沉舟的手彎腰去尋找剛剛掉落在泥水里的壇子。
顧沉舟罵了一聲,神張得本不知道自己是在罵什麼,卻跟著賀海樓一起彎下腰去找壇子——他剛剛看見賀海樓拿在手上,認得它的形狀和大小,也記得這個東西的大概掉落方向。
“轟隆!”
又一聲仿佛悶雷的響,彎下腰的顧沉舟剛剛抬頭,就看見又一波山石泥土從山坡上沖下,速度之快本讓人來不及反應,前一瞬還看著山石下,又一瞬已經被泥水淹沒。
這個瞬間,所有的清醒都化為巨大的恐慌。
耳朵被堵塞,眼前一片黑暗,腔里賴以生存的空氣在一瞬間被干又立刻被灌泥漿。甚至連四肢膛,都似乎被厚重的鐵鐐牢牢鎖住。
絕像一道洪流,在頃刻間沖心臟。
這樣的黑暗和絕跟夢境里的相似又相反,唯獨錮著周的重量,夢里夢外,一模一樣。
顧沉舟極力保持鎮定,盡量朝上掙扎并努力從地上站起來。手臂的樹干,石塊,的尸或者其他什麼,顧沉舟在泥漿中掙扎的手突然被什麼東西勾住,他猛地掙扎了一下,那個東西也朝相反的地方用力掙扎了一下——卻讓兩者牢牢扣住。
是人的手?
這個念頭在顧沉舟腦海里一掠而過,隨著而來的就是力——不因為手的主人是誰,也不因為對方和他的關系好壞,單純因為意識到自己不是獨自一個人而勇氣倍增——下一刻,他掙出泥漿,除了像溺水的魚那樣張開大口吸氣之外,也不忘拽著自己抓住的那只手,用力朝后拉了一下。
賀海樓借著這力道掙泥漿,他像顧沉舟一樣張開大口大口地著氣,間或夾雜著一些干嘔聲,和任何一個被泥漿埋了的人沒有任何區別——這個時候,不管是顧沉舟還是賀海樓,不管他們擁有多高的社會地位和多富社會資源,大自然對于所有生命,一視同仁。
天上的雨在不知什麼時候停下來了。
被黑暗籠罩山坡似乎又蟄伏下去。
顧沉舟和賀海樓牢牢抓住彼此的手,深一腳淺一腳朝泥漿低淺的地方走去。山頂的彎月繞開云層,掛上樹梢,山谷下,兩人一直走著,直到淹沒大的泥漿退到膝蓋,又退到小。
顧沉舟被絆了一下,整個人倒在地上。抓著他的手的賀海樓也被拉了下手,手上的壇子撞到顧沉舟的大,封壇的蓋子被撞掉了,里頭滾落出好些東西來。
全的力氣都在剛才的掙扎中用掉了,顧沉舟勉強抬起胳膊,將推開始終抓著手里的手電筒的開關,對著壇子的方向照了一下:“什麼東西掉了?”
伴隨著他的聲音,手電筒的燈泡里的燈閃了閃,小小的橘紅橢圓圈照亮前方。
幾長長的灰白子在泥水里沉浮,還有一個圓形的……
顧沉舟找到自己的聲音,有些啞,還干的:“這是什麼?”
賀海樓就跌坐在顧沉舟的側前方。他看了顧沉舟一眼,從泥水里揀起頭骨,了又丟進壇子里,懶洋洋說:“我媽的骨頭,還能是什麼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