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杯喝完,顧沉舟率先離開。直到顧沉舟的影消失在街頭的拐角,賀海樓還坐在原位。
他發現自己這幾次和顧沉舟見面,似乎都是顧沉舟先說“失陪了”……
對了,還有剛剛的對話。他暗自想到。
一個有力不往場上使,特別關注清泉村,還早早找了退路、把老婆孩子全送出國的縣委書記?
這簡直跟夜里的亮燈廣告牌一樣顯眼了!
時隔七天,賀海樓再一次驅車來到清泉村。
一個星期的時間,清泉村似乎已經完全擺了那天晚上泥石流所帶來的影響:開裂的房子墻腳重新修葺,被泥土淹沒的田地平整完畢,幾只公和看院門的大黃狗一起在村子的小道上來回踱步,或悠閑或驕傲,相和諧。
賀海樓開著自己新提的越野車來到村尾的兩棵棗樹前。
上一次泥石流里,停放在這里的白轎車連同其中一棵斷了樹在清理泥土時,都被統一運走了。賀海樓停好了走下車,村里的小孩子就像上次他來的時候一樣,躲在大人的后睜大眼睛朝這里看。
七天里面兩次。
賀海樓略有不快地想。
平均三天半一次,他還以為自己至十數年不會再回來這里。
第一次是因為顧沉舟要來這里,他以為對方是來探他的底,所以跟了過來。
賀海樓嫻地在山路中穿行,進山的時候有幾個村民朝他著山上危險,但都被他漠視了。
第二次呢?是因為顧沉舟的話頭指向這里……
想到這個,賀海樓發現自己更不快了。但他確實——確確實實——有些興趣。
十六年爬到縣委書記位置。
災后第一時間反應。
是村民及時聯絡縣里?
或者是縣里及時了解到了這里的況?
為了什麼呢?
顧一康對清泉村的特別關注是為了什麼?
或者,他特別關注的,是青鄉山……?
十八年的時間,這里變了又沒變。
樹木,花草,小道,溪流,和記憶里的一模一樣。
但其他的——那些留在他記憶里的蜂的巢鳥類的窩,曾經在山上漫步過的一對野生鹿,他埋自己玩的基地——一棵部被蛀空但枝葉還茂的榕樹,全都不見了。
他越走越快,腳步越來越輕,笑容越來越盛。
一直到他來到自己的目的地,在本不該出現別人的地方,看見了最不應該出現的那個人。
顧沉舟。
他停下腳步,臉上還帶著笑容,眉心卻不經意朝中間聚攏了一下。
“顧?”一句話說出,賀海樓已經恢復過來,他看看周圍,“我發現最近跟顧真的很有緣——顧是來這里野游的?”
顧沉舟彎笑了一下。
這是一靠近山壁的地方,偏離正常的上山路線,好些地方需要攀爬才能越過,因此顧沉舟靠著的山壁旁邊那個被草木遮擋住的山非常蔽,如果沒有認識的人帶路,本不虞被人發現。
“賀真開玩笑,”顧沉舟說,“我是特意過來的,難道賀不是?”
這話……比之前直白好多。賀海樓忍不住看了顧沉舟一眼:“準確的說是顧想讓我過來看看。”
顧沉舟承認:“就算如此。賀想不想看一看?”
“既然顧都來了,不如由顧直接說說?”賀海樓確實是為了顧沉舟的話頭來的,但顧沉舟既然站在這里,賀海樓又突然不想進去看了。
顧沉舟笑笑,突然抬頭看著天空:“賀說今天會不會再下一次雨?”
再下一次雨?
賀海樓下意識抬頭看著天空。
“然后再來一場泥石流。”顧沉舟淡淡說。
這句話讓賀海樓想到了一個可能,臉倏地沉下去。
顧沉舟抬起手,拋了一疊綠的東西給賀海樓。
賀海樓沒有,那疊綠的東西就啪一聲掉到他面前的地上。
一疊五十元鈔票。
顧沉舟又掏出一疊,順手從其中出一張打了火點煙,然后隨手丟在地上。
幾次接,賀海樓清楚顧沉舟只有在心非常不好的時候才會掏出煙來。
“做假鈔?”賀海樓說。
“幾個億吧。”顧沉舟神平淡。
“七天前的泥石流……”
“炸山。”顧沉舟回答,“這位縣委書記對考察團的到來覺非常憂心,于是想了個法子讓考察團主離開——效果不錯。”
賀海樓冷笑一聲,眉間戾若若現:“我還真不知道……顧說他會再炸山?為什麼?”
“賀上次被猴子抓暈了,能跟猴子講道理?”顧沉舟笑道,“同理,顧大份再不同,如果被泥石流埋了,難道京城顧家還能跑來跟泥石流講道理?”
賀海樓一笑,眉間的戾竟然在瞬間收斂得干干凈凈:“那顧大現在是在?”
“人贓并獲。”顧沉舟話音落下,遠遠就傳來一聲屬于人的慘聲。
賀海樓一挑眉:“顧時間掐的好啊。”
“是賀趕得巧。”顧沉舟回答,兩人在原地等了一會,聽見遠傳來“抓住了收隊”的高喊聲,接著一些穿警服的人撥開草叢走了過來。
“顧,人抓到了,是山下一位姓王的村民!”為首的一位中年警察快步走到顧沉舟面前,雙手前遞,牢牢握住顧沉舟的手搖了一搖,“多虧了顧,讓我們破獲了這個特大經濟案件!”
“王局要謝的可不是我。”顧沉舟淡淡笑道。
賀海樓和王隊都是一愣。
“顧的意思是……?”
“給王隊介紹一下,這是賀家的賀,賀小時候來過這里,對這里十分悉,大家這次能這麼順利,賀功不可沒啊。”顧沉舟說。
賀海樓看著顧沉舟,一時接不上話。
王隊有些奇怪,心道就算這位賀對這里悉又怎麼樣?難道還能比本地人更悉?況且他們這次也是跟著本地人到這里的……不過到底是制的老人了,王隊心念一轉就想到這大概是京城公子哥的利益換,反正這份功勞是天下白掉下來的,顧沉舟跟誰換就跟誰換,跟他有什麼相干?這麼一想明白,他轉臉就對又出雙手,握住賀海樓的手說:“真是多虧了賀!多虧了賀!”
賀海樓的臉是僵的。
王隊也不是特別會鉆營的人,態度到了他就松開雙手,對顧賀兩人說:“顧賀,我先把人帶回市里的局子,保證讓他在最快時間開口,爭取今天就抓住幕后黑手,解決這個特大案件!”
“勞王隊費心了。”顧沉舟說,又對賀海樓說,“我訂了今天回京的機票——賀呢?”
賀海樓剛想說話,兜里的手機就響了起來。他掏出來看了一會,沒有立刻接通,而是對顧沉舟說:“顧是為了這個經濟案件來的?”
“顧真不知道——這是我的故鄉?”
他連著問了兩個問題,也沒有期待顧沉舟回答,只接起電話。
電話那頭是賀南山。
“你在青鄉縣的事我聽說了,干得不錯。”賀南山頓了頓,“你之前的狐朋狗友有顧家小子一半,我以后就不管你了!”
盡管賀南山的聲音還是很嚴肅,但賀海樓聽得出對方的心不錯。
可是對方的心一旦不錯,他的心就真不怎麼樣了。
顧沉舟……
賀海樓輕輕瞇了眼。
一只不經常的老虎。他看著消失在視線里的影,心里突然升起這個念頭。
雖然不經常,但只要愿意,隨時都能彈出爪子來。
山林間,顧沉舟在賀海樓剛剛接了電話時就獨自往山下走去。
賀南山之所以那麼早得到消息,是因為他跟直轄青鄉縣的市里公安局長打招呼的時候,特意提了賀海樓。
一天的時間,足夠那位公安局長通過背后的關系輾轉聯系到賀南山的書——然后賣力夸耀賀海樓。
賀南山和賀海樓的關系恐怕比他和顧新軍之間的還要差。深諳其中復雜的顧沉舟本不用多做思考,就明白要讓賀海樓不順心,直接讓賀南山順心就好了。
這不太難,僅僅一抬手的功夫。
他會從京城跑來這里,確實不是完全像之前同賀海樓說的那樣——他并不是為了賀海樓來的,但他知道這里是賀海樓的故鄉。
賀海樓的故鄉,和顧家拐著彎有關系的縣委書記。
他來這里是為了查涉及顧家日后衰弱的線索。
可僅僅是一個貪,一個幾億的經濟案件,賀海樓甚至不知道這中間的幕。
故鄉只是故鄉。
沒有任何線索。
結結實實查了好幾天的顧沉舟不太愉快。
這樣的話,他想道,賀海樓也不用太愉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