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帝登基后, 闃都的秋雨就下個不停。舊瓦烏黑, 白燈高懸,站在王宮的城墻上俯瞰時, 都是籠罩著蕭瑟寒意。
錦衛因為秋獵一事, 全部撤了腰牌。紀雷、喬天涯這些錦衛從五品以上的人都下了獄, 與花思謙、潘如貴一齊由三法司會審。
薛修卓調離戶科,升至大理寺丞。這個位置看起來不如戶科都給事中權職大, 卻是實實在在地進了大周三法司中樞。換而言之, 他不僅有了稽查任何案糾的權力,還有參與推辨駁刑部、都察院提案的權力。
“薛修卓。”
花太后斜靠在須彌榻, 閑敲了敲黑玉通的棋子。
“此子在南林獵場之前, 不曾聽說過。他是薛家的什麼人?”
琉緗姑姑輕輕扇著香爐, 說:“回太后,是薛家三庶子。原先是沒聽說過這人,奴婢為此專程去打聽了一番。”
“薛家后繼有人。”花太后說,“這些年, 風的是姚溫玉。海良宜這老狐貍, 哀家以為他畢生所學都授于了姚溫玉, 遲早要推薦姚溫玉仕登閣。豈料他竟一聲不吭,反而用起了不起眼的薛修卓。”
琉緗姑姑說:“薛修卓先聯合厥西布政使江|青山暗集證據,又搭上的海閣老的橋。他任職戶科都給事中時行走六部,如今升任大理寺丞,正審理咱們閣老的案子,只怕是打定主意要查個徹底, 不會善罷甘休。”
“哀家如今不能出去。”花太后眼眸中思索,“薛修卓要查,便讓他查。花家已經到了這等要關頭,告訴大哥,須有壯士斷腕的決心,才能東山再起。”
琉緗姑姑應聲,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。
* * *
沈澤川抖了抖傘上的雨水,坐在荒院破敗的廊子里。小半個時辰后,奚鴻軒如山一般的影才門,撐傘直接走了過來。
“此時正是遍地耳目的時候,我險些不開。”奚鴻軒攏,皺眉問,“這個時候我過來,是什麼要的事?”
“奚固安下了刑獄。”沈澤川說,“你多年的夙愿就在眼前,此時不乘勝追擊,還等著他狗急跳墻嗎?”
“他死罪已定。”奚鴻軒說,“我此刻使力,才是畫蛇添足。”
“這世上沒有‘已定’的事。”沈澤川白皙的面上沒有笑意,他說,“越是要關頭,越不能疏忽大意。險境不死,便有生機。”
奚鴻軒看著他的側容,說:“花黨一案已給了三法司,那麼多雙眼睛盯著,你想怎麼手?”
“我不手。”沈澤川轉眸,“他為花家的走狗,在任期間的罪行罄竹難書。只要拿出那麼一兩件給大理寺,他才是真正的必死無疑。”
“前帶刀、圍獵儲君,這兩件事還不夠他死?”
“他為八大營都指揮使,本就有前帶刀的特權。圍獵儲君與他無關,他大可一口咬死自己見勢不對,是回都去搬尋救兵的。新帝如今忌憚軍,雖然拿下了花家,卻是正需八大家傾力相助之時。三法司復查費時,把時間拖得越久,奚固安就越難死。”沈澤川略微冷笑,“只要奚固安不死,你便還是奚二,永無出頭之日。”
奚鴻軒沉默半晌,說:“你想如何?”
“奚固安從咸德四年開始專職八大營,迄今四年時間里,八大營共計領取軍餉九百萬兩。有賬可查的支出只有七百萬,剩余的兩百萬兩銀子去了哪兒?它們可都是經過奚固安的手消失不見了。”沈澤川說,“稽查賬本這件事,原本就是薛修卓在做,想必他查一查,還能摳出更多的空支出。這樣大的額度,潘如貴和花思謙都可以拿,因為他們只是貪。但是奚固安不行,因為他不能貪。他手里著掌握闃都巡防要務的八大營,他若解釋不清楚這筆錢的去,那就只能懷疑他是不是披著八大營的皮,把錢挪去為自己賄賂軍士、私養親兵。”
奚鴻軒忽不寒而栗,他說:“……私養親兵。”
“他在天子榻側,私養親兵能為了什麼?”沈澤川說道。
“……不行!”奚鴻軒一口否決,他抬手拭著汗,說,“我失心瘋了?攀附花黨只是死他一個,意圖謀反就是死我全家!這是誅九族的罪!”
沈澤川笑出聲,他低聲音:“一朝天子一朝臣,如今新帝登基,正是你出頭的好時機。奚固安這是把命送給你當升遷賀禮。”
“你是要我……”奚鴻軒盯了沈澤川半刻,忽然也笑起來,他說,“你夠狠。太后好歹也救了你兩次,你還真是一點都不顧念恩。”
“恩麼。”沈澤川拿起傘,“殺完人再還也不遲。何況今日之爭,全是蕭、花博弈,與我有什麼干系?”
說罷他撐開傘,對著奚鴻軒微微頷首,步夜雨中。奚鴻軒獨坐廊下,等他消失后才了把后背,到了一片冷汗。
* * *
幾日后,大理寺重理秋獵一案。
大理寺卿蔣榭主審,海良宜監察,薛修卓陪審。這是大案,由都察院稽查糾察,以“小人構黨”、“貪稅政”、“危害社稷”幾條罪名呈遞大理寺。
其中“小人構黨”使得六部風聲鶴唳,以往去過花府、得過花潘二人舉薦的員人人自危。這幾日檢舉上書花思謙、潘如貴的人數不勝數,個個慷慨陳詞剖白忠心,唯恐到牽連。
李建恒見到奏折就頭痛,他本就不是坐得住的子,只是國喪期間,他也不敢胡玩鬧。他見過那夜海良宜對峙花思謙的形,心里很怕海良宜。
海良宜如此刻板。胡須修理得宜,永遠垂在前襟的第二只扣子。發冠戴得端正,頭發梳得一不茍。三伏天居家不敞懷,寒冬月上朝不抄袖。站立時如山嶺青松,行走時似靜谷快風。理事絕不拖泥帶水,可以垂聽案三天三夜不倦。
李建恒混慣了,見到這種夫子一般的老臣就。
為了花黨一案,海良宜時時都要找他稟報詳。李建恒覺得明理堂的龍椅太了,坐久了屁疼,人多墊了幾層褥子。可是海良宜看見了,也要進諫,勸他要有定。
握住權力的快似乎只有一瞬,而后便是沉重的擔子。無休止的早朝讓李建恒難以堅持,他坐在龍椅上,有時甚至聽不懂底下的人在吵什麼。
沒錢了?
收稅啊!殺一批貪污吏不就追回來了?有什麼可吵的。
李建恒不敢表心,他害怕海良宜,更害怕這些文臣武將。他不知道他們在爭什麼,也不知道花黨為什麼不能立刻斬首,更不知道日日給他送點心的太后是什麼意思。
他蜷在龍椅上,仿佛只是在做一場夢。
“皇上病了?”
蕭馳野召宮,在明理堂外邊遇見了太醫院的太醫。
太醫說:“憂思過甚,又挨著秋寒。總督待會兒進去了,可千萬要勸一勸皇上。”
蕭馳野褪下狼戾刀,進了明理堂。
李建恒才用過藥,這會兒正呆在榻上,聽著蕭馳野來了,連忙趿著鞋子人進來。
“策安。”李建恒說,“來得正好,一會兒甜食房要送窩虎眼糖來,你也嘗嘗,是咱們幾年前在宴上吃過的。”
蕭馳野叩了頭,說:“謝皇上賞賜。”
李建恒披著,靜了會兒,說:“策安,坐吧。”
蕭馳野坐了,左右伺候的人都退出去。李建恒忽然起,焦躁地在原地打轉,說:“策安,怎麼還不斬花思謙?大理寺談什麼復審,這還有什麼好審的?啊!”
蕭馳野說:“大理寺要三查案子,這是規矩,為了防止冤假錯案。花思謙證據確鑿,年前是一定能斬的。”
“夜長夢多。”李建恒張地說,“太后就不像是慌了的樣子……你知道嗎,日日都差人給我送點心,想做什麼?也想藥死我嗎?”
“花家如今是千夫所指,太后總也要做出慈的樣子來。”蕭馳野看他神慌張,眼下烏青,便說,“皇上夜里睡得不好嗎?”
“我怎麼睡得著。”李建恒說,“他們不死……我怎麼睡得著。策安,你替我去給海良宜講一講,免了復審,就地決啊!”
那怎麼行。
蕭馳野是軍總督,跟三法司沒有干系,他哪能手三法司會審?再者,經過秋獵一事,下一個要拿的就是他蕭馳野。以海良宜為首的文也不肯放走蕭馳野,這幾日蕭方旭也聽得了風聲。
沒人愿意在這件事上賭一把,蕭馳野在闃都,離北才能事事勤勉。中博六州的危機是塊心病,蕭既明能救闃都一次,能救闃都兩次,但他能毫無保留地救闃都無數次嗎?就算他能,可誰又信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