彼時的他年輕氣盛,好臉面,毫沒有考慮過后果,咬牙回道:
“江湖很好。”
他當時只是隨口一說,卻不曾想對方竟然就這麼相信了,然后撇家舍業,義無反顧的了江湖。
“我要像康大哥一樣出人頭地,你們等著我,終有一日,我要讓你們榮華富貴!”
然后,那個方鵬的小伙子再也沒回來……
得知這個消息時,康三爺正躺在病床上:他剛失去了一條,也永遠失去了幾個結義兄弟。
平生頭一次撒謊,卻釀大禍。
“我要像康大哥一樣……”
我不殺伯仁,然伯仁因我而死。
我是罪人,康三爺自始至終都這麼認為。
江湖是吃人的地方,容不下尋常。
或許當初,他本就不該踏出那一步……
康三爺哄著老太太回屋喂了碗熱飯,又幫忙將一頭銀發梳理得整整齊齊,替燒熱水洗手洗臉,涂抹油膏。
天太冷了,老人本就干燥,若不小心呵護,必然要凍出痕。
桃花不大想要那些柴火,所以沒有,只沉默著看他照顧。
“兒子”家來了,老太太的緒很高,讓吃就吃,讓坐就坐,還索著去開柜門,“我給鵬鵬留的糖瓜啊……”
好像有一團棉花堵在康三爺的頭,漲得發疼,他幾乎一個字都說不出。
他仿佛再也不能在屋子里待下去,這里有種可怕的,令人絕的溫。
這溫像繩索,將他纏繞,幾乎窒息。
康三爺逃也似的奔到院子里,扶著墻站了會兒,這才出去將帶來的柴火全部卸下,塞滿一整個柴房,著桃花燒火熱炕,他自己則一瘸一拐去院子里,將剩下的裳都洗干凈了。
做完這一切之后,他頭也不回地離開。
其實看到這里,白星早就知道康三爺對自己沒有威脅,也沒有惡意。但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神奇的魔力,又跟著走了一路。
康三爺還沒回家,他徑直去了中大道上的藥鋪,一口氣要了好些治療凍瘡的藥膏,又去鋪割了幾斤,這才返回方家。
而當他再次轉巷子時,就見方老太太又重新坐回到門外,在同樣的位置以同樣的姿勢,一遍又一遍,滿懷期的問著過往行人:
“是鵬鵬嗎?”
康三爺抓著藥包的手一,眼淚滾滾而下。
最終離開方家時,康三爺依舊直脊背,但在白星看來,那分明是一行尸走。
深一腳淺一腳,晃晃悠悠,若非中途白星從旁邊了一下,他幾乎要徑直掉到路邊的渠里去了。
康三爺沒問對方為什麼跟著自己,他全的力氣都好像沒有了,就近找了一墻,靠上去,順著緩緩下來。
白星忽然覺得他有點可憐,也有點寂寞,于是鬼使神差走過去,隔了差不多一步遠,也學著他的樣子靠墻蹲下。
一老一就這麼蹲著,沐浴在午后的日里,怔怔發呆。
鎮子里面的風很小,吹在臉上的,并不刺骨。
像母親溫的手,一遍遍傷痕累累的游子。
康三爺沒有開口,但也沒攆白星走。
他似乎已經完全不在乎丟臉了。
說來好笑,曾經他最在意的東西,如今卻了最不值錢的……
桃花鎮的人心思很簡單,生活也很簡單,他們短暫的人生中從未經歷過什麼腥風雨,也不該有那樣的回憶。
所以康三爺不敢說,不敢跟任何人說。
而那些過去的慘烈的回憶卻并不會消失,反而會被時一遍遍沖刷:每當他越想忘記,那些事仿佛就越加清晰。
但不一樣。
來自于江湖,他經歷的,都懂。
甚至不必說什麼話,康三爺就覺得自己被理解了,安了。
一老一,神奇地實現了共鳴。
他們就這麼蹲著,沉默著,無聲目送眼前的人們來了又去。
臨近年底,鎮上尤其熱鬧,但這個角落卻好像單獨劃出來一個神奇的小圈子,將所有喧嚷嘈雜都摒棄在外。
從日頭西斜蹲到更斜,地上的影子被一點點拉長,在地上轉了半個圈,最終漸漸與降臨的夜幕融為一。
華燈初上。
有附近的商鋪點了大燈,打出一個又一個橙黃的圈。那些暈在淡淡夜中暈染開來,連同普通百姓們的歡笑聲一起,將地上的影子重新送回。
但因為圈太多,反而把影子弄得七八糟的,躺在地上,像只從人的腳下延出去的刺猬。
“江湖不是好地方,”良久,康三爺終于開口,他重復著已經重復了無數遍的話,“你是個聰明的孩子,既然心生退意,不妨早做打算,免得……”
他沒有說下去,只是低頭看著那截斷,輕輕了。
免得來日后悔。
康三爺雖然沒有說完,但他覺得白星肯定能懂。
有些話,本就不必說出來。
白星緩緩眨了眨眼,忽然問道:“你殺了他家的人?”
這個問題太過直白,人完全無法回避。
其實本也不懂那些彎彎道道,不明白為什麼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事,有的人非要搞那許多花樣。
就好像一只鳥兒一樣,放它去飛不就行了?
可有的人偏不,偏要給鳥兒套上復雜的沉重的外……
康三爺難得沒有回避,或許今天的事已他筋疲力盡。
他啞著嗓子道:“讀書人有句話,我不殺伯仁,伯仁因我而死……是我的錯。”
他的話好像突然多起來,開始絮絮叨叨說當年的事,顛三倒四言辭混,但白星都聽懂了。
于是覺得更迷了,“可這本就不關你的事啊,你這個人真的好奇怪。”
一江湖,不由己,那個方鵬做出決定時也已二十多歲了,難道還不會判斷利害得失嗎?
從很小的時候,義父就曾教導,“人的一生中會做許多次選擇,每種選擇又可能帶來無數種后果,可能是好的,也可能是不好的。但當你決定邁出那一步時,就該明白,路是自己走出來的,怨不得旁人。”
很小就明白的道理,難道有的人竟然不知道麼?
但康三爺卻不這麼認為。
他一輩子沒有對不起別人,連謊言都不屑于說,偏偏是那一次,唯獨是那一次,卻間接害死了人。
方鵬是如此信任他,他辜負了對方的信任。
所以他只能懺悔,只能贖罪,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心里好一點。
如果連這點事都不做的話,那麼他的前半生,他前半生所固執地堅守的所謂底線,又算什麼?
白星歪著頭想了一會兒,忽然恍然大悟的樣子,“所以你覺得自己是害人,是廢,才會分明想見,卻又拼命躲著那個賣豆腐的人嗎?”
唉,這些所謂的大人真的好煩啊!
康三爺:“……”
他突然覺得口一陣悶痛,好像被誰拿著刀子狠狠了幾十下一樣,淋淋的。
順帶著臉上又熱辣滾燙。
見他不否認,白星繼續面無表道:“那你到底喜不喜歡人家?不喜歡的話,直接拒絕不就好了嘛!”
說到這里,一張小臉兒都皺起來,又浮現出那種康三爺眼的嫌棄:
囈~我看你是壞得很啊!
康三爺:“……”
喜歡怎麼樣,不喜歡又怎麼樣呢?他如今是個殘廢,是個罪人,本不該再拖累其他人的……
可是,這……的事,哪里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!
他覺得對方說的是歪理,但偏偏又找不出理由來反駁。
說來也怪,當強烈的窘迫擴散來開時,一直蠶食著他的負罪竟神奇地減輕許多。
“白姑娘?”
悉的聲音從街對面傳來,讓陷僵局的兩人齊齊轉頭看過去。
是孟。
他挑著一盞燈籠,慢吞吞沿著路走著,一邊走一邊很小聲的喊。
他似乎十分焦急,一路走一路找,但又怕打擾到其他人,所以喊話的頻率很高,音調卻很低。
“白姑娘?”燈籠漸漸靠近。
周圍全都是歸家的百姓,或三五群說說笑笑,一起相攜走向路邊的食肆,挑選心儀的食,一天結束后難得的天倫之樂。
孟就這麼形單影只的,提著小小的燈籠,穿越人群而來。
而這個時候,康三爺也被白星三言兩句刺激到快吐。
雖然況確實是這麼個況,但單純的心和有人大咧咧在你面前坦白講出來……這種覺著實差距不小。
他現在甚至都顧不上自怨自艾鉆牛角尖了,一門心思只想把這個小混蛋攆走。
什麼共鳴,什麼江湖客之間奇異的理解,果然全都是自己的錯覺吧!
“在這兒!”見白星沒做聲,康三爺實在忍不住了,干脆直接扶著墻站起來,朝孟喊了一嗓子,“這兒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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