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天雷音威沉,堂上久無人聲。
半晌,步惜歡嘆道:“平吧,朕為一國之君,吏治不清乃朕之過,朕會給蘇家一個代的。”
“謝陛下!”蘇父垂淚,被張書生扶起坐了回去。
步惜歡出公堂,聲音涼似雨後秋風,“你方纔隻有一句話說對了——你罪該萬死。朕無需你萬死,一死足矣。”
李龐猛地抬頭,一道驚電裂空,他心頭駭意急湧,怎麼也沒想到死期將至,“陛下!陛下,您不能殺微臣!難道您就不怕嶺南……”
“不怕嶺南反朕?”步惜歡笑了聲,漫不經心地走下堂來,“你怎知嶺南一州十三縣,在朕心裡重得過朝廷吏治?朕之誌,若隻在坐擁天下,當初又何必棄那半壁江山?吏治不清,民冤難平,朕親政有何用?民心不平,天下又如何能平?”
話音落下,男子已在堂前屋簷下,一抬手,雨滴在指間綻開,化作雨花飛至階下,濺在李龐的臉上,冷若冰渣。
“貪不除,吏治難清,你有今日是罪有應得。”雲上龍蛇遮日,天昏昏,步惜歡負手出縣衙,眉宇間顯出幾分厭來,“此等靈秀之地竟貪占了數年,朕站在這兒都嫌地兒臟!來人!”
“在!”林軍統領李朝榮上前聽旨。
“李龐賄賂知縣,欺百姓,法理難容!令其歸還蘇家的繡本,就地革去外職,斬立決!”
“遵旨!”
“不必押赴法場了,就在這兒斬,拿他的洗一洗這臟了的縣衙公堂,也祭一祭蘇家母的冤魂。”
“遵旨!”李朝榮領旨起,一抬手,兩名披甲侍衛便押住了李龐。
李龐大驚,求饒聲中帶著音,“陛下饒命!陛下饒命!微臣、微臣可以說服兄長刺殺嶺南王,為陛下除一後患!微臣……”
步惜歡轉進了公堂,堂外刀聲一揚,隻聽哧的一聲,一顆頭顱淩空飛起,潑喇喇地灑在公堂的青階上,被雨水一澆,階下頃刻匯了一條河。
李龐的子仍然直直地跪著,斷腔裡往外冒著,頭顱落在地上時聲如悶雷,驚得百姓心頭一跳,見那帶的頭顱骨碌碌地滾來腳下,平日裡和知縣稱兄道弟無人敢惹的李員外眨眼間就死了,發遮了大半張臉,眼裡懼意仍在,頭和子卻已分了家。
人死了……
真殺了!
公堂外寂無人聲,半晌,一道悲哭聲傳出,蘇父跪在棺旁哭謝聖恩,“草民多謝陛下……萬歲萬萬歲……子仲,蕓兒的仇報了!”
蘇父拉著張書生的手,張書生隻點頭不說話,公堂上掌了燈,青年人一臉痛,通紅的眼裡含了淚。
暮青下了堂來,親自捧來蘇繡孃的,連同斷甲一併歸了棺中。當年驗時,這片斷甲與蘇繡孃的手指之間尚有皮相連,裡麵著塊斷木,可見跌出窗時曾試圖自救,但沒能功。此事方纔未提,因為提了也無用,不過是徒增苦主的悲痛罷了。隻是覆住了枯瘦的白骨,卻覆不住殘破的骷髏,縱是舊日仍在,也再不見昔日容了。
蘇父見了痛哭不止,連謝恩的話都說不出來了。
五年來,在心裡的石頭忽然沒了,心底湧出的卻不是輕鬆快意,而是含的悲痛。
蘇父拉住張書生的手,哭得話音含糊不清,“都是義父的錯,義父當初不該跟你提那天價的聘禮,若是把蕓兒許配給你,你們夫妻倆安安穩穩地過日子,興許就不會有後頭的事了。”
這事兒街坊四鄰的也聽說過,聽說是蘇張兩家為鄰多年,張書生和蘇繡娘青梅竹馬,長大後就生了意,張家也不嫌棄蘇母不吉,一直把蘇繡娘當未過門的兒媳婦,蘇繡娘十八歲生辰那日,張大娘請到蘇家下聘,本以為這門親事會順順利利的,卻沒料到蘇父張口便是百兩銀子的聘禮,連都覺得蘇家以前富貴過,過不了窮苦日子,想借兒的親事大撈一筆銀錢,勸張大娘還是為子另擇良緣,否則日後怕是要鬧得家中犬不寧。
此事傳揚出去後,蘇父了不非議,大傢夥兒都以為蘇張兩家會因此結仇,可誰也沒想到,張大娘還是把蘇繡娘當兒媳幫襯著,甚至在蘇家出事之後,張家也不計前嫌地照料著蘇父,張書生還認了蘇父為義父,將他當作高堂般奉養在家。
知道兩家舊事的人無不覺得是蘇父上輩子積了大德,否則怎會有今日的福氣?
張書生卻搖頭道:“義父切莫自責,蘇張兩家為鄰多年,孩兒豈能不知義父的為人?義父隻是一心為蕓兒著想,是孩兒無用!”
蘇父聞言悲慟更深,捶哭道:“傻孩子,無用之人是義父!義父與你皆是讀書人,深知這世道讀書人的苦,百無一用是書生啊!”
寒門子弟難仕,他年輕時憑著妻子在江南織造局的差事才拜了士族門下,可好景不長,正當他有被舉薦為之時,宮裡出了事,妻子了牽連,被趕出了織造府,他也一併被趕出了士族府邸,再沒了仕的門路。
舉家搬回古水縣後,他深覺讀書無用,妻子落難,兒尚,他為男子,竟隻能靠賣字畫養家,一家子度日艱難,反倒要靠兒賣繡品補家用。
蕓兒自以為學刺繡,爹孃不知,可他們夫妻怎可能毫不知?夜裡挑燈刺繡,白天侍藥,熬紅的眼和手上的針眼兒,娘豈會看不見?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。兒孝順,他們既心疼又自責,若子仲不是讀書人,他會痛痛快快地把蕓兒許配給他。可他偏偏是個讀書人,他擔心他們日後會走他和妻子的老路,不忍之下才開口索要一百兩銀子的聘禮。不是他貪財,他隻是想讓子仲知難而退,可誰知反倒害了蕓兒?蕓兒想繡那百壽牡丹圖,定是覺得李府給的繡金即可替娘看病,又能補子仲,他湊足銀子來家中提親。
“是義父害了蕓兒,子仲,蕓兒的冤案昭雪了,可義父死都不會瞑目啊!”
“義父……”張書生扶住蘇父,垂首淚下,麵上痛深切,卻仍舊寬他道,“義父莫要自責過深,這世間豈有不為兒謀算的爹孃?若無惡人謀奪繡圖,蕓兒又豈會喪命?這世間可恨的難道不該是心存惡念之人?”
此言有理,蘇父卻聽不進去,妻已死,獨留他一人茍活於世,冤案昭雪雖可告妻的亡魂,他卻至死也難以擺自責之苦。
蘇父低頭之時瞧見張書生的手,臉上頓時痛意更深,“子仲,你這手……你這讀書人的手啊……義父愧對於你,苦了你了……”
張書生搖頭,兩人再無餘話,隻是淚下如雨。
蘇張兩家的事,許多人都是聽說的,眼見著蘇父和張書生不像是有嫌隙的樣子,百姓也從二人的話裡聽出了些別的滋味,不傻之人都看得出當年聘禮的事隻怕是另有,可人死不能復生,蘇張兩家的日子到底還是毀了。
眾人不由嘆息,貪惡霸之死剛剛在心頭激起的熱霎時間就被澆滅了。平民百姓經不起司,更別提冤案了,哪怕冤案昭雪了,餘生也依舊是悲苦二字,翻不得。
百姓如草,命不如狗,此話真是一點兒也不假……
“誰說百無一用是書生的?”這時,帝音傳來,百姓舉目進公堂,隻見珠簾模糊了帝,天子之聲卻威如天音,“皇後出於仵作之家,其籍不比寒門,尚有天下無冤之誌,兒郎寒窗十年,豈可輕言無用?痛失至親已是人間至苦,若再失男兒之誌,與自棄何異?朕若也如你等這般,江山早就易主了!”
蘇父和張書生方纔隻顧沉浸在悲痛之中,一時忘了帝後,此時聽出龍不悅,慌忙跪下聆聽聖訓。
“蘇氏母之死乃吏治之過,吏治之過即朕之過,朝廷理當補償於民。”步惜歡喚了聲範通,老太監端著隻托盤便下了堂去,明黃的錦緞一揭,堂外嘩聲四起,隻見盤中整整齊齊地擺滿了白花花的銀,約莫有四五百兩,“銀錢雖不可抵償人命,但逝者已去,生者仍需度日。你年事已高,膝下孤零,此案既為朝廷之過,奉養終老理當由朝廷為之。”
蘇父怔住,一時沒反應過來。
“張子仲。”步惜歡看向張書生,張書生聞聲抬頭,眼中也有怔,“你與蘇繡娘無緣結為夫妻,卻奉養其父視為高堂,此乃人間大義,理當嘉獎。朕便賜你孝義當先牌匾一塊,白銀百兩,令你無需再為奉養義父勞生計,隻管安心讀書,日後能否報效朝廷,就看你的本事了。”
範通又端了隻托盤下來,後跟著兩名抬匾的宮人,明黃的錦緞揭開,隻見匾上有聖筆親書之孝義二字,盤中有銀百兩,金燦燦明晃晃的,晃得人如夢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