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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一品仵作》 第四十五章 再見元修

“你是說,我外公並非死於兩軍戰之時?”元修問,聲音異常平靜,夜風吹進窗來,江上彷彿大浪將起。

這話有意思,暮青知道,當年江堤上一戰,活著回去的隻有沈明啟一人。元修會這麼問,一定是沈明啟如此回稟的。

他為何要說謊?

暮青心裡咯噔一下,目忽厲,問道:“你見到時,傷在何?”

元修道:“口。”

前中箭還是後心中箭?”

“一箭穿,我見到時,雖在冰棺,但兩個月的長途顛簸,已腐,傷口壞爛,隻能看出是一箭穿。”

“拿紙來!”暮青忽然對窗外道。

侍衛不懂暮青為何隻要紙,不要筆墨,但他不敢遷延,忙去隔壁屋將元修桌上的文房四寶端了進來。

暮青沒筆墨,隻取了張紙遞給元修,說道:“拿好,展平!”

元修晃了晃神兒,這景象,這語氣,真像是當年陪一起辦案的時候。

這一怔的工夫,元修反應稍慢,侍衛剛要退下,見主子未,忙回來搭手。沒想到手還沒抬起來,主子就看了他一眼,那目與往常一樣,不見雷雲,不見晴日,唯有不著底的深沉懾人。

侍衛垂下手,屏息而退。

元修把紙接了過來,依暮青之言展平,而後看向了

暮青以指為箭,猛地向那張紙,紙張應聲破出個的手指如蔥似玉,燭之下,指尖白,煞是可。元修吸了口江風,斂住心神,強令自己將心思放在暮青的話上。

暮青道:“如果你願意開棺,可以親自驗一驗骨,看箭是從前而,還是從後心而。如你所見,我將紙刺穿,破開那一麵的口看起來要比刺一麵的口大。人骨雖然比紙得多,但弩箭之威也比我的指力大得多,且有武者的力加持,華老將軍骨上的傷口一定比尋常箭傷重得多。你仔細驗看,定有收獲。”

至於為何要查明箭是從前還是後心,暮青沒說,元修一定明白。

人若死於兩軍對戰之時,箭應該是從kou shè。但若是從後心的,則說明人死於軍戰敗之後,因為依照常理,渡江時機迫,軍一敗,侍衛們就會將華老將軍押下江堤登船,那時所有人都是背對戰場的,所以後心中箭即說明沈明啟撒了謊。

戰事分出勝敗之後,軍之中隻活了沈明啟一人,他又對華老將軍的死撒了謊,那麼他就有很大的嫌疑。

至於他為何敢行此事,其實不難理解。此人本就是個險毒辣之徒,當時戰敗,人未救回,又全軍覆沒,若回去復命,他難逃一死,但若護送華老將軍的靈柩回京,興許還能有條活路。

後來的事實證明,元修的確因此沒有殺他。

但若這事真是沈明啟所為,元修多年來用的這把刀可一直都是他的仇人……

但若真是沈明啟所為,江邊那一戰,老熊那親兵的仇便能報了!

“當然,箭拔出時扭轉或撬,刺創可能會擴大或有附加損傷,但刺骨而出的箭有多難拔,你最清楚。拔箭之人一般先會卸去箭頭,這種況下,傷口因武者的力破口較大,拔出箭一般不會太費力,所以二次損傷較小,骨上應該還是會留下可供驗看的證據。”暮青補充了一句,撤回手指,再沒別的話可說了。

“……多謝。”元修說話間將紙疊起,收進了袍裡,妥善地放在了心口

“不用謝,我有條件。”暮青直視著元修,冷淡,坦然。

元修一怔,那紙彷彿突然在心口焚起把火來,痛不能言。他笑了笑,苦過後,艱難地道:“好!你說!”

“放了姚惠青,把人安全地護送過江。”

“好。”元修一口答應,卻定定地看著暮青。他不知道這個條件是臨時起意,還是剛剛提起他當年道失信於時,就已有此盤算。

若是從前,他絕不會疑,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,他與已闊別六載,長了太多。為南興賑災和大圖長治提出的兩項策論,他至今還記得在盛京宮中聽見奏報時有多驚艷。嶺南王割據一方已有二十多年,被用計擒獲斬了頭顱;大圖復國的可能原本微乎其微,被用一方傳國玉璽將巫瑾送上了帝位;鄂族子之地位卑微至極,是以神之名、子之執政三年……如今的,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孤僻的西北軍小將,也不再是那個混不吝的江北水師都督,今夜與麵對著麵,他能夠覺得到的分量,那種與他比肩的分量。

“還有。”暮青毫不懂得適可而止。

“說!”元修依舊乾脆。

“把老熊的家眷和族人也一併送過江來。”此二事在暮青心裡懸了多年,有機會談判,是不會放過的。

元修聞言卻鎖住眉頭,看了暮青許久,問道:“他是我的舊部,在你心裡,我會因為他跟隨了你,而苛待他的家眷?”

“你如果真念舊部之,就該讓他和族親團聚。這些年,他雖然不說,但不可能不掛念妻兒老孃?你帶出來的兵有多重義,你知道,我怕他久念疾。”

“……好!”元修答應了,又問,“要把老盧的家眷也一併送過江嗎?”

“不用。你應該知道他的事,他一直覺得愧對你,渡江之後便閉門不出,拒不封。我離京前,托他去古水縣幫我照看宅院,他答應了,我想他不會希家眷過江,他會希他們生在西北,死在西北。”暮青回到窗邊,江風卻捎不走心頭的愁緒。

元修知道暮青的愁,唯有此事,他與的心是連著的。戍邊十年,老盧跟隨他的時日最長,他的子他瞭解,莫說下旨準他回西北,就是他親自來請,老盧都不會回去的。他於過江,過不了是自己心裡的那道坎兒。

人人心裡都橫著一道坎兒,他自己也一樣。

元修默不作聲地出了屋,吩咐侍衛傳信回盛京和西北,立刻護送姚惠青和老熊的族親家眷過江,不得遷延。

回來後,見暮青仍然立在窗邊,元修不由走到窗邊與並肩著江景,說道:“阿青,這世間有些事是難求圓滿的,如同我求不得忠孝兩全一樣。”

暮青默不作聲,袖一舒,便攏住了一江的月秋波。

元修著暮青道:“道一事,是我負了你,我無話可說。但若我再選擇一次,我還是會這麼做,他殺了我姑母。”

時隔六年,殺字從元修出,仍然帶著腥氣。

“不,你姑母是自絕而亡的。”暮青著江上,覺出元修投在上的目有一剎那的寒厲,但還是說了出來,“當時在室之門已落,你姑母本想困住阿歡,不料機關被阿歡所破。就在室之門升起時,你恰巧趕到,你姑母便持bi shou自絕而亡。”

元敏為何挑那時機自絕,這不需要說,元修該比任何人都清楚。

屋裡一片死寂,畫舫上的笙簫聲忽然變得有些淒厲,元修扶住窗臺,那曾在邊關張弓揚槍磨得滿是厚繭的手指霎時蒼白,如同落了層霜。

江月之輝如夢如幻,剎那間將他送回當年永壽宮外大雪紛飛的那一夜。

“你可記得當初走時,姑母說的話?”

“姑母說,朝局詭,容不下坦男兒。此去戍邊,歸來時,心如戰刀!”

“心如戰刀,如今你的心可磨了刀?姑母瞧著你心裡的刀還未沾過,刀鋒不利!”

“我就是要你!大事者,善知取捨,帝王之家,義是不需要的,我們這樣的人家也不需要!”

“你隻有棄了那些義,才能心如鐵石,才能在這世道裡披荊斬棘!”

姑母……

“元修。”暮青的話音將元修從那經年前的雪夜裡喚了回來,看見他那雙手,那雙稱帝六年也消不掉老繭的手,就忍不住想起西北、想起大漠、想起敬佩過的大將軍,痛那忠坦的兒郎再也回不來了。放下道之事,放下嶺南之事,推心置腹地問,“當年,你們定下的君臣之約裡沒有你姑母和你爹,尤其是你姑母。殺母之仇不共戴天,阿歡親政之後必定替母報仇。你可有想過,到那時你該怎麼辦?你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姑母死,你有對策嗎?”

元修不說話,他想過,但沒有。還西北帥印,求姑母活命嗎?可一旦失了帥印,元家將毫無自保的籌碼,拿什麼保證皇帝能信守諾言?以西北之軍和邊關之重皇帝大赦嗎?那便是逆臣,有違忠良之道。

“你想過,但沒有兩全之策。”元修能想到的辦法,暮青都能猜到,畢竟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對政事毫無經驗的人了,“所以,你們為敵人是遲早的事。”

“那我該怎麼辦?我是該謀朝篡位,還是該大義滅親?阿青,換作是你,你會如何抉擇?”元修問。

“我抉擇不了,但無論如何抉擇,我都會在其位謀其政。”暮青看著元修,這纔是最痛心的,“換作是我,我當年絕不會一計不施,一兵不用。你那時手握帥印,將士視你為信仰,百姓敬你為戰神,你卻眼睜睜地看著呼延昊建遼稱帝。你能告訴我,當年是怎麼了嗎?”

元修聞言垂著眼簾,沒有回答。

暮青道:“你不說,我替你說,因為你那時就決定要與阿歡一爭高下了,所以你不想在邊關戰事上耗費兵力。你手握帥印,心卻已不在保家衛國上了。”

這話切中了要害,元修扶著窗臺,譏誚地笑了一聲,“保家衛國……我是能保得住元家,還是生來就該替步氏皇族戍守江山?我戍邊十年,建功無數,上不負天恩,下不負己誌,自認為對得起家國百姓!可我忠報國,得到的是什麼?是至親相,天子奪!我戍守邊疆,他奪我所,我為何不能與他一爭高下?我元修也算得上這世間頂天立地的男兒,究竟哪兒比他差?”

“你不比他差,你隻是……從未嘗過挫折的滋味。”暮青道。

元修揚了揚眉,譏誚的神尚未淡去,眉宇間又添了幾分詫異的神,彷彿不解此意。

暮青道:“我的話有錯嗎?我敬佩你忠報國之誌,也承認你的赫赫功績,可你若非生在元家,當年離家從軍,軍營又豈是你說進就能進的?不論你家中在你上打什麼主意,你總歸是因為生在元家才能如此由著子。你的戰功靠的的確是一真本事,但以朝堂當時的政爭局勢而言,你若不是元修,任你有戰神之能,邊關帥印豈容你掌?”

“西北戍邊,艱險苦累你甘願,飲胡你快意,你雖與家中政見不合,但當時廢帝之機尚不,家中你不,到底是由著你過了十年想過的日子。直至兩國議和,你班師回朝,生父利用,傷了你的驕傲;姑母迫,使你苦悶煎熬;場失意,令你不甘戍邊;兄長暗害,你心痛絕。你人生前二十年沒過的挫折,一腦兒全嘗了,這世間有越挫越勇之人,也有一蹶不振之輩,你兩者皆不是,你隻是遭遇變故,改變了報國安邦之誌罷了。”

“元修,這世間沒人能夠選擇出,你生在元家,陷於兩難的境地,怎麼抉擇都在理之中。我的選擇,你的選擇,都不過是各有緣由罷了,哪怕你我為敵,我也不會怪你。讓我失的是你為一軍主帥的不作為和為朋友的背叛,就算你能把我帶回盛京,你我也回不到從前了。”

一番話說罷,暮青轉就走,手腕卻忽然被人握住!

暮青回頭,冷厲的目撞上元修熾烈的眼神,那眼神太復雜,似混沌中墜來的鐵石,焚著烈火,勢吞人。

暮青掌下的梭刀,眸中怒意一綻,彷彿滿江燈火齊放,攝人心魄的絢爛。

元修發力將暮青扯向自己,二人猛地撞向窗臺,兩名侍衛不敢回頭,隻是挪近兩步,將窗子擋了個嚴嚴實實。

艙室裡暗了下來,江上的燈火從侍衛之間的隙裡了進來,一縷一縷,流漫陸離。元修擁著暮青,當年馬背上教騎,地宮中拔箭,都督府中寬檢,中軍帳中負氣爭吵,的眼眸、玉手、話語乃至方纔出水時那一幕驚心魄的畫麵,皆如走馬燈般在他腦海中替著,如夢似幻,刻骨銘心。

“阿青。”元修嗓音沙啞,帶著抑的悲痛,“當年的人,死的死,走的走,我不想回到從前,不想回到失去所有的那一天!那一天,連你都走了……”

暮青說不出話,元修太謹慎,明明收走了的刀甲,近時仍然封了道。幸運的是,梭刀被在掌中,不至於掉落,但也經不得大晃……

就在暮青擔心時,元修剋製地放開,走向了門口。他沒再說什麼,隻是抬指一彈,解了道。

暮青的子骨兒猛然一鬆,急忙收掌,梭刀落的瞬間,被死死地住了尾尖。刀尖兒從袖下出,寒一點,驚心的雪亮。

元修拉開房門,眉頭一蹙,剛要轉,江上忽然傳來sāo àn聲!

元修循聲去,暮青手指一勾,梭刀瞬時歸於掌下。

這時,侍衛已將門窗闔,江上人聲消寂,燈火層層滅去,一道呼喝聲從下遊的水師船隊中傳來。

令!江上宵,畫舫休歌,民船靠岸,檢,憑文通行!即日起,聚賭喧鬧者杖,夜聚曉散者斬!”

元修守在門外,侍衛過來喚了聲主子,同時呈上了一封奏。

元修展開一看,看那影似乎愣了一愣!隨即,房門開啟,元修又進了屋。

暮青仍在窗邊,沒問出了何事,隻是看著元修。

元修也沒有說話,隻是將奏遞給了暮青。

暮青接過來一看,紙上隻有三兩行字:

奏:九月初八,四更時分,延福宮失火,大圖帝及太後駕崩。

------題外話------

好險好險,兩萬以寫完這章了,差點兒又要被後臺強行雙更21

一品仵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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