與馬兒了額頭,拍了拍它的鬃,聽見馬兒低低地打了個響鼻,而後將頭伏得更低了些——它在催促上馬。
暮青笑了笑,扶住馬鞍就躍上了馬背,山河城池盡在腳下,城門的人卻被夜所吞,看不真切了。
「元修!」暮青著城門放聲道,「我此生所求,不欺,不棄。欺我者,我永棄!」
說罷,抬手往上一抹!掌心的傷口早已裂開,滲出帕子,指上沾著的卻不知是自己的還是戰馬的。將那抹於上,歃於口,揚鞭一打!鞭聲在夜空中炸響,聲勢如雷,於這江海共擁的城池之前立誓歃辭,過往恩義,斷絕於此,萬人共證,天地為鑒!
鞭聲散去,暮青道一聲走,戰馬在橋上一轉,載著便往騎軍中馳去。
大軍讓出條路來,滾滾鐵蹄聲淹沒了城中一道撕心惶恐的喊聲。
「陛下!」
元修口吐黑,仰麵而倒,耳畔是驚惶的喊聲,臣子、侍衛和將士們向他團團圍來,他的眼中卻隻有橋上的那抹人影。那人一襲烈捲了千軍萬馬之中,人似黑,塵起如雲,他忽然間明白,這一生住了他的心的那個子已策馬騰雲而去,去向是遠海仙山,是茫茫人海,今生來世,再不復見了。
阿青……
風捲起殘破的袖,漫天星來,恍若黃沙灑落,龍化為馬,雲幻沙。這是這一生,他唯一一次敗績,耳畔卻傳來鼓震角鳴,彷彿夢回西北,突營將,百戰不歸,染黃沙……
「放箭!快放箭!」
「護駕!護駕!」
旁果然傳來箭令之聲,護駕之言卻將元修的思緒從遙遠的漠北撕扯了回來,鐵甲聲、腳步聲、弓弦聲傳耳中,他眼中的猛然一聚,一把握住了旁之人的手。
陳鎮和華鴻道看向元修,見他緩緩地做了個手勢。
那是個收兵的手勢。
二人驚了驚,南興帝就在城門那頭兒,旁有侍衛高人,後有騎大軍,若不放箭,如何敵?
正焦灼不安,隻見南興帝轉離去,一上弔橋就縱掠了大軍之中。
元修看著那影離去,方費力道出一句:「……撤!」
「撤!」陳鎮一聲令下,侍衛們扶起元修,大高手們擋在前,弓兵們沿街列陣,大軍水般向後退去。
弓兵們雖未放箭,卻未收弓,鐵弩長弓冷森森地指著城門,弦聲吱嘎作響,稍有風吹草,便可離弦而出,破風穿雲,殺人碎骨。
梅姑幾番意出手,皆被駝背老翁了下來。
老翁道:「此事還是給主人決斷吧。」
軍中,暮青被林衛和驍騎軍護在中路,旁已備好了一匹戰馬。步惜歡落在馬背上,轉頭看向暮青。
暮青著城中,目如一潭死水,寒寂無波。
步惜歡嘆了一聲,緩緩地做了個攻城的手勢。
「攻城!」李朝榮舉劍向天,劍裂空而下,若劈橋分水,直指燕軍!
五千騎高聲呼應,鐵蹄踏上弔橋,聲勢如雷,震得河波,山城影碎!放眼去,那層碎影彷彿是護城河麵上浮起的一層黑箭,麻麻,與鐵騎大軍一同破了城門!
城中殺聲再起,步惜歡和暮青策馬上了弔橋,在氣與塵土裡並肩著城。
神甲侍衛、武林義士和一隊林衛護在弔橋前後,人群之中,餘知縣頗為顯眼,步惜歡睨了知縣一眼,淡淡地問道:「你是此地知縣?」
知縣正聽著城的殺聲,心中估著今夜的形勢,冷不防地被到,不由嚇了一跳,一時忘了自個兒是大圖的臣子,不宜行全禮,竟噗通一聲跪了下來,答道:「正是微臣……求陛下開恩,微臣不救駕,實有苦衷……」
「你乃大圖臣子,朕是大興皇帝,怎有權降罪於你?」此話與暮青在城樓上的一番說詞如出一轍,知縣本該鬆一口氣,卻總覺得南興帝那懶洋洋的語氣似乎話裡有話,一顆心正七上八下,隻聽步惜歡接著道,「再說了,你若死了,誰替朕傳話去?」
知縣一愣,抬頭瞄去,隻見那舉世聞名的南興天子勒馬於橋上,黃塵遮了馬蹄,那人近在三丈之外,卻似遠在山嵐海霧之間,氣度矜貴,一開口漫不經心的,卻人如聞天音。
「替朕往都傳句話,朕這一路上替貴國剿殺了不叛黨,今夜驅逐燕軍,又保下了貴國的東大門,貴國借道的人,朕可還清了。」
「……啊?」知縣雖夠不著朝中事務,但他不蠢,猜也能猜出一二來。眼下國事大,朝中答應借道,八有從南興謀取大利的盤算,而南興帝所給還的……很可能並不是朝中想要的。他傳此話,雖不至於丟了命,可丟去職怕是難免。倘若朝中把吃癟的惱火發泄到他上,降個罪名也是有可能的,這活罪可比死罪難熬啊!
知縣心裡苦,忍不住看向弔橋。
步惜歡已轉頭向暮青,目落在執韁的手上,笑地道:「路上幾經惡戰,卿卿疲憊不堪,為夫不能去與娘子共騎,不知娘子可願來與為夫共騎?」
暮青懶得與人磨皮子,隻把手往步惜歡手中一擱。
步惜歡舒心地一笑,握住暮青的手腕,使巧勁兒輕輕一帶,便使移駕換馬,坐來了他的懷裡。仍如當年那般清瘦,玉肩越發的薄骨玲瓏,隻是任秋風摧侵,風骨始終未移。
暮青一坐穩,步惜歡就將裹了龍袍裡,而後小心地將的手翻了過來,讓掌心朝上放好。
多年不見,這人還是這麼心細。
暮青笑了笑,神駒在側,繁星當空,除了今夜無月,此此景竟頗似當年圓房之夜。很想如當年那般靠在他懷裡,不管駕馬,不管行路,隻管一路睡回江邊。可不敢,他借道而來,一路浴,不僅疲累,上的熏香氣更令憂心。
「不是說了嗎?餘下之事給為夫,莫驚,莫憂。」
耳畔傳來的聲音好聽得讓人想睡,男子的手來的腹前,攬著輕輕地靠在了他懷裡。他懷裡暖爐似的,華袍重錦阻隔了涼瑟的秋風,暮青覺著背後那沉而有力的心搏,聞著袍的鬆木香,眼眶一熱,艱難地道:「我忍不了多久,你不想讓我在馬上手的話,最好快些上船。」
這話著實令人想非非,侍衛們著城中,武林義士們盯著後路,所有人都擺出一副「殺聲太大,臣等耳背」的架勢,唯有呼延查烈瞅著戰馬,不得暮青就地手。
步惜歡笑了聲,以往聽見這樣的話,他定會與調笑幾句,今夜卻隻抬頭瞭夜空。漫天星落男子眸中,那眸波遠比星河爛漫,恰似夜溫。
半晌,他隻聲道了一句:「好,咱們進城。」
說罷,他輕夾馬腹,駕著馬下了弔橋。戰馬從餘鎮知縣旁經過,步惜歡未再看他,呼延查烈上了一匹戰馬,侍衛在前,義士殿後,一行人進了城門,最終隻留下知縣跪在原地,聽著馬蹄聲和腳步聲遠去了……
暮青手上有傷,許是不想顛著,又許是防備流箭傷著,步惜歡騎著馬走得很慢,街上遍地伏棄箭,他卻像帶著妻踏郊秋遊一般,馬蹄踏著,似踏著京郊二月的霜梅,夜風迎麵,繁星在天,風景一江獨好。
暮青偎在步惜歡懷裡,仰頭著星空,耳畔的殺聲漸漸地幻化山間蟲鳴,恍惚間,又回到了渡江前夕與他圓房那夜,時勢殺機重重,卻心安寧。不知不覺的,抵不住睏倦之意,閉上眼,竟沉沉地睡了過去。
這一睡,不知睡了多久,一聲長報之音耳,睜開眼時,聞見夜風捎來了一腥氣。
——是海風。
一個驍騎跪在馬前稟道:「啟奏陛下,燕帝方纔率數百殘兵登船離岸,船上弩箭齊發,我軍將士近不得岸,但北燕使船離港前已遭重創!現在,海上霧大,兩軍海師戰激烈,據燈火來看,戰艦已離海岸頗近了。」
話音剛落,長報聲再傳,「報——啟奏陛下,方纔海上傳來燈語,魏大帥命艦船襲擊北燕使船,引開了北燕艦隊,我軍帥艦即刻抵達港口!」
暮青聞言舉目去,隻見海天相連,漆黑如墨,船影在茫茫大霧裡連綿如山。北燕使船剛駛離港口,黑雨般的弩箭得騎們靠不得岸,圍向使船的艦隊在霧之中好似林立的怪石暗礁,四麵殺機,兇險重重。
大軍前方傳來梅姑的罵聲,「悔不該聽你的!若在城門口手,元家小子豈能上得了船!」
老翁道:「攔著你,你不也手了嗎?使船的桅桿都折了,船怕是挨不住你那刀斷水的一招,這船我看駛不遠,八要進水。」
那元家小子患有多年的心疾,今夜的傷又不輕,如若落海裡,隻怕兇多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