說罷,空相大師進了屋,留下了一扇敞開的廟門。
恆王著門,半晌,抬頭起了天。
……
日清淺,雲淡風輕,上艙旁的東屋裡,暮青立在窗前眺著海島。
後,魏卓之道:「臣稱觀今日風雲,明夜海上應有大霧,正是行事之機。」
暮青默不作聲,隻是著海島。
魏卓之道:「臣知道,父子至親,替命是分,不替亦斷無子求父死之理,但天家父子非尋常百姓,天子之命關乎社稷,殿下向來看重人命,太上皇一人之命與天下民生孰輕孰重,求殿下三思。」
魏卓之說罷頂禮而叩,屏息長待。
風聲寂寂,幾聲鳥鳴窗而來,音如刀劍出鞘,尖銳肅殺。
暮青的手搭著窗檯,淺白的日落在指尖,蒼白如雪,的話音卻平靜無波,「今日且點暗船水鬼盯著島上,明夜行事。」
「臣領旨!」魏卓之三拜而起,臨走時深深地看了暮青一眼,子的背影在日裡薄而淡,當年初見之時,他從未想過這樣單薄的肩膀有朝一日能擔得起社稷重任,如今,已不再是一縣仵作之,而是令人敬佩的一國之後了。
魏卓之帶著一腔敬意離去了,卻不知暮青尚有一言難講。
想說,為準備一葉小舟,事了便離去。可這話哽在頭,尚未出口,已覺氣。
天子之命關乎社稷,這一抉擇無愧於期盼安定富足的南興百姓,無愧於寒窗苦讀的學子賢士,無愧於從龍多年的文臣武將,卻獨獨愧對阿歡。
他雖對父親有怨,可世上哪有不曾景仰過父親的孩兒?當年,每見他為恆王大鬧之事傷神,都越發確信他對父親尚存,隻是深埋於心,因怨而不自知。
他不會弒父求生,今日的抉擇無異於親手殺他父親。相信阿歡終會理解的苦心,可此事也許也會為他們深埋於心的一塊疙瘩,與其後半生裝作若無其事,寧願事了乘船去,此生不復見。
明明說好不走的……
可是,阿歡,我做不到明知可為而不為,做不到放棄你生的希,哪怕要與你分離。
今後餘生,無論我在何方,隻要你安好,我便安好……
吱呀——
房門被人推開,梅姑在門口麵帶喜地道:「主人,陛下醒了!」
暮青聞聲去,日照過的側,鬢髮忽如霜。
梅姑一怔,直到暮青走到門口,才覺知方纔所見不過是錯覺罷了。的心稍稍放了下來,鬆了口氣的工夫,暮青已走出房門,往上房去了。
步惜歡醒了,看著暮青撥開珠簾走來,不由怔了許久。這一覺像是睡了幾個春秋,夢裡兜兜轉轉,無不是。
他笑道:「為夫做了個夢。」
「夢見什麼了?」
「夢見娘子講了個好長的故事……」
「那不是夢。」
步惜歡顯然記得那非夢境,可那眸波依舊如夢般斑斕,其中深藏的繾綣意那麼醉人,看著這樣的目,暮青忽然搖了——分離之後,他們真的能各自安好嗎?
不惜一切想救阿歡,可這真的是他想要的嗎?解蠱續命換來的是父死妻離,這樣的餘生他真的會歡喜嗎?
可若不救,又將社稷置於何地?天子之命關乎的豈止是社稷,還有太多忠臣良將的命運。常言道,一朝天子一朝臣,當今朝中的殿前班子、地方的佈政循吏、邊關的治軍良將,哪個不是多年來淘選出來的?文臣武將們忠君勤王多年,與天子早已抱負相係、利益相連,天子若言棄命,豈不令群臣寒心?
一麵是人的心願,一麵是社稷的責任,究竟如何抉擇纔是對的?
「讓娘子擔心了,為夫這一覺睡得可久?」這時,步惜歡的話打斷了暮青的思緒。
「……有一日夜了,昨夜風雨大作,風浪將咱們帶離了航線,所幸清晨時發現了一座無名島,魏卓之已命人上島打探過了,眼下正與將領們繪製返航路線。」儘管心中掙紮,但今晨之所遇,暮青依舊隻字未提,何時返航,也未明言。
步惜歡毫不疑,他的邪熱雖然退了,但子尚且虛弱,隻醒了一會兒,連半碗粥水都未喝罷就又睡了。
暮青睡不著,也不敢睡,甚至連抉擇的事都無法思考,隻是坐在榻邊看著步惜歡的睡,一看就是一夜。
清晨時分,步惜歡醒來時,暮青仍坐在他昨日睡時的地兒,清瘦的臉龐上添了幾分憔悴。
「昨夜沒睡?」他問。
「睡了,剛醒不久。」答,邊掛著淡淡的笑。
「……」瞎說,連地兒都沒挪過,眼都熬紅了。
步惜歡心如明鏡,卻未說破,隻是笑了笑,說道:「為夫了。」
暮青愣了愣,憔悴的臉龐上終於浮起幾分神采來,起道:「我去傳膳!」
軍醫煎藥去了,梅姑年事已高,這兩日數次用功力,暮青擔心的子,昨夜便勸去隔壁屋歇息了。門外有侍衛,暮青吩咐一聲即可,但不放心,親自到門口絮絮叨叨地吩咐了好一陣兒,粥裡該放何,菜食添幾許味料,連果品都吩咐要蒸的,不可端生冷的來。待侍衛領旨去了,暮青回到榻前,步惜歡已經自己坐起來了。
他倚著靠枕,笑看著,瞧著像要大好了的樣子。
暮青不知這人是為了安而裝樣子還是真好多了,轉去端水。屋裡置了隻小銅爐,埋著白炭,壺子一直以闇火溫著,暮青將水端到了榻前,步惜歡瞥了眼暮青的手,未與爭,由端著茶盞,喂他一口一口的輕啜慢飲。
自打帝後登了船,船上的膳食就常備著,早膳沒多久就端來了。
清粥煨得久,早已十分香,裡頭添了些溫之,單是聞著粥香便令人食慾大。步惜歡依舊由著暮青喂他,他喝了一整碗粥,用了半碟小菜,連蒸果子都吃了一碟。
瞅著暮青安心了的神,步惜歡暗自一笑,這才問道:「航路圖可繪製妥了?魏卓之可有來報何時?」
暮青正放碗筷,聽聞此話毫不,回道:「他說觀海上風雲,今夜恐有大霧,奏請明早,我準了。」
此話不假,隻是有所瞞,暮青深諳掩飾之法,步惜歡自然不覺有疑,他坐了會兒,便道乏了,「為夫想再歇會兒,娘子可願作陪?」
他看的目笑的,藏著掩不住的憂,唯獨不見乏了的樣子,不過是想讓歇著罷了。暮青心知肚明,也不說破,隻道:「好。」
不論他有何所求,都願意應好。
暮青揣著重重心事,難以安睡,隻是累得狠了,抵不住步惜歡的輕拍慢,終究還是睡了過去。
這一覺沒睡多久,也就兩個時辰,醒來時,日正好,恰是午後。步惜歡正低頭著,就像守在榻前著他一樣。
這一刻,暮青恨不得時就此停住,今夜永不來臨。
「那島形似臥佛,瞧著是靈地,娘子可願陪為夫上島走走?」步惜歡笑問。
暮青心裡咯噔一聲,卻未失智,立刻問道:「你下過床了?」
步惜歡笑道:「躺了幾日了,再不鬆鬆筋骨,人都躺乏了。」
「……」
「隻要這蠱不折騰,為夫子沒大礙,你瞧,這會兒不是好多了?總在船上待著也不好,瞧今日風平浪靜,去島上走走可好?」
「那島雖形似臥佛,卻是座無名島,沒什麼可看的。」
「至腳能沾沾地,如若不然,待明早,恐要有些日子挨不得岸了。」
以為暮青擔心他的子,步惜歡說罷就下了床,他早在睡時就更過了,此刻除了麵蒼白些,倒也瞧不出剛病過一場。
暮青見步惜歡興緻頗高,怕是反對會掃了他的興,又怕惹他起疑,思量再三,隻好默許。
日頭晴好,波如鏡,步惜歡走出房門,憑欄遠眺了片刻,回頭笑道:「臥病幾日,真辜負了這景。」
魏卓之聽說帝後要上島,匆忙趕了過來。
暮青遞給魏卓之一個稍安的眼,說道:「陛下躺乏了,想上島走走,點兵百人隨船護駕即可,切勿驅艦圍島,以免驚擾漁民。」
魏卓之聽著此話似無暗示,料想龍欠安,不會閒遊太久,至遲日落,必定歸來,而行在今夜,隻要艦船不在島西南登岸,帝駕撞不見太上皇,倒也無妨。於是,他道聲遵旨,即刻點了艦船兵。
今夜舉事乾係重大,魏卓之有部署,便未隨駕,船上隻跟了梅姑、老翁、疤麵軍醫和百十侍衛兵。
島嶼四周暗礁林立,護洋船驅不得,駛至礁石林外,暮青又陪步惜歡換乘鳥船,這才登了島。
登島之地偏北,山地帶,藤蕨葳蕤,銀灘似河,男子披日,與和風山海為伴,宛若佇立在星河盡頭的謫仙人。
「果真是鍾靈毓秀之地。」步惜歡眺著被日勾勒出一道金邊兒的島嶼,贊了一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