步惜歡隨之去,目轉涼。
王瑞等人察覺氣氛有變,急忙伏低請罪,「臣等疏於勸諫,致駕涉險,有負聖命,罪該萬死!」
暮青未求,知道步惜歡不會降罪眾臣,他若有此心,怎會準王瑞等人駕引玉輅?
果然,步惜歡懶洋洋地道:「你是有罪,你兒子倒是好樣兒的。此番出海演武,他勇攀北燕使船,助魏卓之燒了船,令北燕名將陳鎮葬海底,替蕭大帥和五萬蕭家軍報了仇,算是立了大功。朕可不願當著有功將士的麵兒問罪其父,你就沾一回你兒子的吧!」
王瑞愣了愣,隨即猛地抬頭去,隻見大帥魏卓之後跟著個小將,麵頰黑黢黢的,眼神藏銳,神采英拔,不細看,都快認不出來了。
時隔五年,父子重聚,因隔著帝後大駕而不便相認,隻能遙遙相,各自噙淚。
王瑞耳畔忽然便縈繞起天子當年之言——朕就不信,跟在一群忠義之士邊,會磨不去紈絝之氣,練不齣兒郎來!說不定他日歸來,他真能給你宗耀祖。
他膝下隻得這一子,年時欺霸市井,甚不,實未料到,從軍五載,竟如胎換骨一般。王瑞幾乎止不住熱淚,巍巍地呼道:「微臣謝陛下隆恩!」
步惜歡未應聲,隻是掃向王瑞後那一乾長叩不起的臣子,倦倦地道:「今日乃是皇後回國的大喜日子,朕為皇後討個吉利,都平吧!」
此話即是赦免之意,眾臣喜出外,急忙謝恩,「臣等謝主隆恩!謝皇後娘娘福澤!」
暮青心中發笑,這人本就沒有問罪臣子之意,偏要當眾恩威並施。王家父子一文一武,父乃朝廷言,子乃軍中後生,雖品職尚低,但乃可造之才,再歷練個十來年,待其而立,或至不,必朝廷中堅力量。今日與其說是籠絡王瑞,倒不如說是施恩其子,步惜歡的眼一向放得遠,至於籠絡群臣之心,不過是順手而為罷了。今日星羅文武、百姓皆在,四麵是眼耳口舌,他妥妥地得個仁君之名,還往臉上了層金,論權,這人真是修鍊得爐火純青。
「娘子請輦。」這時,步惜歡的聲音傳來,暮青去,見他已了玉輅,正手過來,自車笑地著。
忽然,一陣鳥鳴傳來,穿雲破風,瑞氣襲人。
暮青仰頭去,見青空萬裡,海鷗盤旋,日清風皆使人醉。
展一笑。
五年了,終於回來了。
駕歸來乃舉國盛世,年關將至,帝後駕臨星羅,召見星羅文武誥命自是難免。翌日便是小年,召見之事便擇定在了這天。
小年這天,五更時分,廣林苑外便落滿了轎子。星羅刺史齊居簡、總兵王靖、鎮南大將軍魏卓之率六品以上文武百人自東門而,往寶籙宮侯駕。各府的誥命、敕命則自西門而,集芳宮侯駕。
延祥宮中,小安子和彩娥率太監宮們服侍帝後晨起,步惜歡一轉,見暮青盛裝坐在妝臺前,彩娥領著宮們正為正冠,那銅鏡裡的容隻略施脂,便似霏霏霜雪中孤放的一朵寒梅,天地皆寂,獨此一枝香。
不喜脂,偶施薄黛,總令人移不開眼。看著朦朧的天和銅鏡中那泛黃的容,他不有些恍神兒,真的回來了嗎?此後歲歲年年,再不分離,就這麼晨昏相伴,白首不離嗎?
暮青覺到步惜歡的目,轉頭去,隻見他立在窗前,兩袖攏著天,騰雲相繞,瑞龍護從,矜貴無匹。他本不瑰麗之,卻偏為披這紅袍,彷彿披了這紅袍,便會被紅塵網羅在凡間,求一世執手,相伴不離。
當初在海上,真的以為要失去他了,這些天,每當晨起時看見他,都無比激那些逝去的亦或遠行的人。
兩人就這麼互相看著,不知看了多久,步惜歡笑道:「。」
暮青道:「你搶了我的話。」
步惜歡笑了聲,隨即走到妝臺前接過了彩娥的差事。
彩娥笑著領宮們退去了一旁,小安子抱著拂塵守在殿外,眼睛端量著天,卻不提醒時辰。
步惜歡一邊幫暮青正冠一邊嘆道:「這才剛下船,為夫就開始懷念在船上的日子了,真想此生日日都與娘子弈棋作畫,遊歷河山。」
暮青道:「退休之後倒可行。」
步惜歡苦笑,那可還有好些年呢,「今日晌午設宴,晚上無事,你我共度佳節可好?」
「好。」
「為夫想念娘子的手藝,娘子可願下廚?」步惜歡笑問,暮青待會兒要召見命婦,晌午還要同臣屬用膳,他捨不得勞,不過是看答應得痛快,忍不住逗罷了。
「好。」
「聽說今夜有廟會,不如咱們也去湊湊熱鬧?」
「行。」
「那不如把替子宣來,召見之事由他去,你我這就去市井走走可好?」
「也可。」暮青笑了笑,自然看得出這都是戲言,也就陪著他演。
步惜歡果然笑了聲,「娘子從前甚嚴,如今事事縱著為夫,倒為夫寵若驚了。」
暮青道:「此後餘生,我都會寵著你。」
這話可不像戲言,宮們低著頭,無不覺得麵頰發燙,連步惜歡都愣了愣,隨即一笑,眸波之勝過了初生的晨。
「那回宮後,朝事改作三日一開可好?這些年為夫勤政,著實疲累,如今娘子回來了,你我也該過過自己的小日子了。」步惜歡得寸進尺,毫無去意。
暮青見這人沒完了,瞥了眼大亮的天,臉一沉,說道:「陛下莫要恃寵而驕。」
步惜歡長笑一聲,愉悅至極,這才道:「晚上無事,把下船前那盤殘局擺一擺吧。」
這句纔是真的。
「好。」暮青應了。
步惜歡這才心滿意足地出門,往寶籙宮召見星羅文武去了。
彩娥領著宮們重新來到暮青旁,一番整正冠之後,暮青也起出宮,前往集芳宮召見命婦。
帝後之間的小日子,就在這晨時的幾句閑話間,細水流長。
星羅冬短夏長,冬日溫暖如春,從無嚴霜。集芳宮外遍植天下名花,瓊林幽翠,奼紫嫣紅,宮玉梁雕棟,鮮霞堆錦。
辰時一到,尊駕臨,從天剛破曉就在宮中侯駕的誥命、夫人們急忙離席叩迎。
宮裡遍鋪梨木地板,上覆盤金織毯,皇後自錦繡團花中行來,雪玉帶,雲袖錦帛,行路間裾錦帛覆於毯上,若繁花堆雪,從無嚴冬的星羅忽然便添了幾分清冽寒意。
命婦們紛紛伏得更低了些,頃,尊座,侍宣唱,命婦們依品級見禮。今日是節慶日子,又逢尊回國,地方婦能覲見皇後乃是難得的榮寵,故而參拜之禮甚是繁複,百十來個人,人人一番「妾某氏,幾品誥命、敕命,父兄、夫君職及族氏分支,請皇後娘娘安」的話,便費了一個多時辰。
禮畢之後,上首傳來一道清音,「平吧。」
皇後嗓音清冷,令人聞之不由心神一醒。
命婦們謝了恩,依序席,坐下之後才小心翼翼地向上首。
隻見皇後盛裝而坐,雲堆雪簇,金冠為冕,此冠不及冠華,不及珠冠秀麗,不見翠玉堆錦,不見團花錦蹙,隻以鎏金步搖為綴,天灑來,金耀目,端的是尊貴冷肅,風姿拔群。這等風姿氣度著實不似兒家,偏那容是多兒家爭比不得的。
今日命婦覲見,又逢節慶日子,皇後這一行頭未免清素了些,但誰也不覺得不襯場合時節——天下之大,能加冕的子,當今皇後可是千古第一人。不單單是南興皇後,是大圖神,是鄂族神,執掌半國之政,提點一國刑獄,做了這世間多子不敢想、敢想也不敢為的事?
這些年,嶺南商隊運來了大圖的茶百貨,帶來了不從大圖商人口中聽到的訊息,皇後娘娘在大圖執政的這三年,廢黜酷法,興農治澇、拓通商路、督辦訴訟,臨行那日,萬民相送,百姓攜老扶,哭拜於長街道旁,那場麵可謂千古難見,真給子長了臉麵。
命婦們一邊畏懼著尊威儀,一邊懷著好奇之心,宮中氣氛暗湧,皇後端起玉盞,雲袖遮了半張容,袖上若若現的金昂首一展,步搖在垂首之間一撞,金輝目,冷聲懾人。
氣氛一窒,宮人們魚貫而,為命婦們換上了新茶,眾人急忙謝恩,垂首品茶。
暮青趁此間隙向下首,目落在一人上——蕭芳。
兩人已有多年未見,昨日一到廣林苑,暮青便想去鎮國大將軍府見見蕭芳,奈何步惜歡擔心舟車勞頓,魏卓之又急著回府見媳婦兒,昨日便未行。
今日一見,蕭芳一二品誥命的行頭,花團錦簇,倒將一霜冷之氣掩去了幾分,人也比當年圓潤了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