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一生,生在大興,長在大興,唯有與故國久別過的人才懂得此間眷,哪怕此刻離江南尚遠,依舊深這山河之風,就像深後那人。
這些年,步惜歡一心治國,沿路市鎮書院矚目,民態從容,貨繁雜,百工興盛,所見所聞,令人欣喜。
正月十五,關州鎮縣。
天剛破曉,城門外就滿了行販,挑擔的、趕驢的,坐在門下的、聚在墻兒的、候在驢旁的,都在說著閑話。一支從星羅來的商隊排在人群後麵,車闊馬壯,鏢師悍,卻未引起過多的注意。
關州地中原陸,漕運不及淮州,更無海港市貿,卻因地淮州、星羅及嶺南三州的匯,自古便是通商要道,乃兵家必爭之地。而今天下承平,國泰民安,關州貿易通達,百貨匯集,富商大賈,往來絡繹,可謂無所不有。
今兒是上元節,行販人力們都盼著早早湧早市,故而一見晨矇住了城樓,便紛紛起往城門前。城門如往常一般應時而開,一隊衙吏手執火把呼喝而出,展開一張告示在了城墻上——明日一早,帝後大駕將抵達鎮縣,關州刺史、別駕要率鎮縣吏接駕,故而明日閉市,城門戒嚴。
城門口頓時炸了鍋,訊息隨著行販人力們的城,像叢叢煙火般點燃了早市。
署吏們執筆托簿,在早市口查驗著行販們的貨,並記錄冊,那支星羅來的商隊販的是珍珠珊瑚,個兒大,一開箱就晃花了暑吏們的眼。鎮縣小,縱是縣地霸也用不起如此珍,老暑吏一查路引,商隊果然是往汴都去的。東家姓白,親自走這趟買賣是為了帶妻去汴都領略繁華風的,今日恰逢上元節,又喜聞明日帝後大駕駕臨鎮縣,便決定今日在鎮上住下,明日看過熱鬧再走。
老署吏倒是不記得星羅的富商大賈裡有個白家,卻怕刨問底得罪於人,畢竟去汴都做買賣的人家,哪有不認識達顯貴的?聽著商隊逗留的理由合理,便圈畫路引,放行了。
商隊了早市,在街市最繁華的地段尋到一家酒樓,掌櫃的見有商隊投宿,急忙吩咐跑堂去後院兒開門,將車馬貨都安頓在了院子裡。
商隊的東家夫妻未在酒樓門前落駕,而是乘著馬車到了後院兒,自後頭了大堂。兩人披著件月織錦風袍,頭上戴著風帽,卻掩不住一貴氣。
“那可是雅間?”那姓白的東家一進大堂就向二樓,抬手一指。
大堂裡的線有些昏暗,顯得男子麵容上覆著的半張玉麵澤幽沉,貴氣斂。
掌櫃的被這貴氣所懾,吶吶地應道“是是!”
“聽說明兒有貴人駕臨,臨街能瞧熱鬧,那今明兩日就包下這間吧。”
“……啊?”
“嗯?不可?”
“呃,這……倒也不是……”
“那就這麼著吧!”男子瞧見掌櫃的支吾遲疑之態,卻不甚在意緣由,倦倦地道,“夜半趕路,還真有些乏了,待會兒端幾樣風味早點送去那屋便是。”
說罷,男子便攜妻上了樓,天字上房已經開好了,行囊自有丫頭小廝收拾,夫妻兩人沒進屋,徑直去了雅間兒。
一進屋,暮青便將風帽摘下,環視起了屋中,墻上的掛畫、架上的花瓶、燈臺香、茶酒果盤,無一。
看罷之後回,這纔想起屋裡還有個人。
步惜歡立在屋裡,不吭聲,也不走,連桌椅的邊兒都沒挨。
暮青打趣道“兇屋,怕?”
步惜歡一笑,解了風袍搭在手上,意味深長地道“若論兇宅,人死的最多的地兒莫過於咱家那座老宅。”
暮青頓時翻了個白眼,老宅這事兒算是翻不了篇了,這人能調侃一輩子。
雅間裡的窗關著,線略顯昏暗,暮青一邊腹誹一邊往窗邊走去。
步惜歡仍然不,隻是笑地著暮青的背影。
這事兒得從五天前說起。
五日前,影經監察院的通道呈來了一封信,奏事之人是崔遠。
此前,楊氏得知駕經海路回國之後,執意要往星羅迎駕,卻因憂思疾而趕不得路,隻能由影率一隊侍衛護著他們母子慢行,原本估著除夕前後可到,不料行經關州鎮縣時上了一樁人命案子,死的是個圍春闈的學子。
此人姓韋名鴻字子高,乃鎮書院的學生,出士族,家道中落,但勤誌高,才德兼優,頗得師長看重。
鎮縣小,今年一下子圍了三名學子,實乃喜事一樁,故而進京趕考前夕,鎮書院的一群學子便在酒樓設宴,為同窗踐行。而三名學子當中,僅韋子高是士族出,另兩人皆出寒門,其中一人名馮彬字文栩,自視甚高,頗有辯才,亦頗得師長看重。
設宴當日,學子們就在這間屋裡飲酒賦詩,行令祝唱。宴席過半,馮彬離席而出,去後院兒解手,跌跌撞撞行至樓梯口時,與端菜的店小二撞了個正著,被潑了一油汙,便借著酒氣嗬斥了小二幾句。韋子高聽見後出來相勸,因二人在書院學辯時常有爭執,政見不合,故而馮彬並不領,二人爭執了幾句,後被其他學子勸開。
隨後,韋子高回到雅間,馮彬下樓解手,返回後,因席間氣氛不睦,韋子高便告罪而去。
不料,人行至樓梯口時,竟因踩到先前灑了的油湯而失足滾下樓梯,磕破了後顱,當場死了。
鎮縣的仵作驗了,知縣升堂問訊了赴宴的眾學子,以過失致人死命之罪拘拿了店小二,人現已收監,案卷已遞至州府,復檢也已完,預備報呈刑部。
此事眼瞅著是個令人惋惜的意外,但巧就巧在案發之時,崔遠一行剛好行經鎮縣街市,府用門板將從大堂裡抬出來時,因顛簸之故,韋子高的手自喪佈下出,崔遠瞥見其手心裡有。
這就奇怪了,人是失足跌死的,傷在後顱,當場斃命,手心裡怎會有?
崔遠以為此案有疑,卻因一介白,不便手縣務,又恐事關春闈,乾係重大,便留在了鎮縣,案子一結,就呈上了奏。
與奏一同呈上來的,還有一封監察院截下的信件,是鎮知縣發給關州刺史的急信。
關州刺史李恒與禮部侍郎閻廷尉是同鄉,近年來與禮部走得頗近。
這閻廷尉是三年前擢至禮部的,當時,朝廷下旨興學,亟需果敢實乾的人才,於是禮部、工部、戶部便從地方上提了幾個青壯吏上來,閻廷尉是當中最年輕的,明機敏,膽大敢為,極富辯才,隻是善於鉆營,其誌不小。與陳有良的忠實迂腐、韓其初的通慧中庸相比,此人激進果敢,不乏尖銳之見。盡管陳有良屢屢斥其奇言巧辯,佞臉,恐其結黨弄權,禍朝綱,但他還是將此人留在了朝中。
政見不一,利於兼聽,臣下不合,利於製衡,此乃為君之道。
從前有他在金鑾殿上坐著,百之間縱有政見不合之時,也皆止於鬥辯,不曾鬧出出格之事來。去年六月,他起駕離京之前,在翰林院和禮部欽點了幾個春闈的主考,閻廷尉乃其中之一,與此同時,也有道旨下給了監察院。
大年三十,奏到了廣林苑,朝中的戲還真有些彩。
他離京之後,陳有良盯春闈盯得甚,一些地方考生早早地進了京,有在臨江茶樓鬥辯搏名的,有揣著詩作往百府上投獻邀名的,幾位春闈主考皆閉門避嫌,三省六部二十四司亦皆各司其職,朝廷運轉井然有序。
但大圖,駕遇劫,他率五千兵馬借道親征之後,百聞風而憂,朝中暗湧,禮部侍郎閻廷尉、工部侍郎李方亮、翰林學士周鎮、史敬平等人齊聚史中丞王甫府上,議宰相迂腐,進諫不力,而兵部卑躬諂,縱君上涉險,致社稷於危難。眾人約好次日朝議發難,相閣承擔帝駕涉險的後果,並迫使兵部向邊境增兵救駕。
此計用心深沉,一旦帝後不歸,宰相必擔禍國之名,兵部亦難辭其咎。依大興律,國中無君,雖無人可罪相,但社稷存亡之際,諫臺有權彈劾宰相,舉薦輔政。而倘若帝後歸來,諫臺亦不過是憂君憂國,恪盡職責罷了。
陳有良雖迂腐嚴苛,卻忠實守正,任相之後鞠躬盡瘁,子骨兒已大不如前,時常抱病上朝,未有一日遲慢,故而深得百敬重。正因如此,他在朝中的威絕非舉手可,而李方亮、周鎮之流雖各有才學,卻缺乏主見,時常附人之議,不擅爭辯。故而原本說好了的事,到了次日朝議,向宰相與兵部發難之人隻有王甫和閻廷尉,最終自然敗下陣來。
盡管如此,此次彈劾也並非然未達目的,陳有良近年來本就積勞疾,外憂前線,憂政爭,又遭彈劾,怒極之下嘔抱恙,病了足足月餘。幸虧朝廷的班底好,且歷經風浪,基石牢靠,陳有良一病,韓其初就給徐銳所率的京畿衛戍、章同所率的水師和楊禹所率的衛下了兵部令,命諸軍嚴防朝中生。傅民生則以其一貫的圓世故與諫臺周旋;王瑞雖出使大圖,不在朝中,其屬從卻力辯力抗,使諫院從分化,吵擾不休,再難擾及相臺。工部尚書黃淵亦嚴責了李方亮,尚書臺六齊力分擔宰相政務,朝中的老班底非但未,反有擰一的勁頭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