姚蕙青深深一拜,向暮青的背影時,眸中已含了淚,「我走之後,香兒那丫頭就給都督了。」
暮青聞言住步回,「倔得很,認準了的事兒誰也勸不住,你要走的事沒瞞吧?」
姚蕙青淡淡地笑道:「我既是來當麵道別的,又豈能瞞?但為了絕跟我走的念頭,不得已……說了些傷人之言。」
暮青微微蹙眉,猜也知道,八是些「深宮險惡,你於我無助」之類的話。來了兩回都未見到香兒,想來不僅僅是姚蕙青遣退了下人之故,也許這丫頭是真傷心了吧?
「你在保的命,終會理解你的。」說罷,暮青別無他話,道了聲宮裡尚有政事要理,便出了郡主府,回宮了。
汴都宮,立政殿,的確有人在恭候駕。
來者一衫布,兩鬢皆白,相貌蒼老得人幾乎認不出是當年那橫刀立馬的老將了。
這人是盧景山,當年他為報恩護駕南渡,一直覺得愧對元修,渡江後不肯封,終日閉門不出。暮青護送巫瑾回南圖前,將古水縣家中那間院子給了盧景山看護,這些年,他一直在古水縣看家護院,昨日一隊軍奉旨將他接了回來。
「不知殿下召草民覲見,所為何事?」一別多年,再見時江山國號已由南興改為大齊,盧景山的眼底卻寂若死水,與從前別無兩樣。
暮青問:「建安郡主要渡江北上去往盛京,將軍可願領兵護送?」
盧景山聞言,眼底似有巨石沉湖,波瀾激,過於猛烈,以至於怔在當場,木訥地問:「建安郡主?」
這些年他在古水縣看家護院,依舊是閉門不出,日常所需皆有縣衙小吏來送,以至於天下間發生了何事,他並不知曉。帝後渡海歸來、大圖帝退位獻降和大齊建國的事皆是小吏來送吃食時告知的,但建安郡主是哪位,他委實不知。
暮青道:「當年嫁都督府的姚姑娘,這些年來一直被在盛京,去年秋被赦渡江,卻因放不下燕帝而自請回燕,過幾日就。此去路遙,需得護送,郡主府缺個侍衛長,將軍可願領這差事?」
郡主府的侍衛長自然要跟著郡主,主子在哪兒,下人就在哪兒。盧景山知道,皇後將他安排建安郡主府的人,不僅是想讓他跟著郡主回北燕,還想借郡主的份庇護他,保他回去之後不會被問罪。
盧景山從沒想過此生還能再回北燕,他出神了許久,心中波瀾始終難平,叩頭謝恩時雙目通紅,聲啞,「殿下大恩,無以為報,來世再還!」
暮青走下來,親手將盧景山扶了起來,「若無當年將軍等人護駕南渡,陛下不會親政,也不會有今日的大齊。我對此恩也無以為報,僅能藉此事了卻將軍之願,盼將軍……餘生安好。」
大齊定安初年,二月二十八日,建安郡主遠走北燕。
破曉時分,姚蕙青戴釵十二,霞披雙佩,著郡主禮服,進殿朝見,拜別帝後。隨後,由侍衛長盧景山率衛隊護著上了候在宮門外的車駕,吉時一到,禮樂齊奏,儀仗浩浩地行過長街,往堤邊而去。
江上,水師戰船已迎候多時,一名男子正憑欄北,姚蕙青落駕登船,見到男子時端量了許久,差點兒沒認出來。
「……季小公爺?」
季延當年被俘,隨駕南渡,到了南興後便被在汴都城中,至今六年寒暑,已磨去了當年的紈絝之氣,腮頜上蓄起了鬍鬚,人看起來沉穩了許多。
「見過郡主。」季延端端正正地作揖一禮。
姚蕙青憑欄南,著汴都宮的方向,半晌,遙遙一拜!
季延的祖父鎮國公乃是燕帝陛下的啟蒙恩師,自小公爺被俘,老鎮國公憂思疾,這兩年臥病府中,也就是熬著一口氣罷了。
姚蕙青原本以為暮青所言之人是盧景山,沒料想見到的人會是季延!大齊與北燕兩國宿怨頗深,為大齊郡主,自願燕,境尷尬,若能將季小公爺帶回去,必北燕的功臣,此功能堵悠悠眾口,能結鎮國公一族,甚至能使燕帝陛下念此恩。
姚蕙青知道,沒有北燕的求親國書,這大齊郡主自己送上門去,說來是有辱大齊麵的,朝中文武對此不可能沒有異議,但帝後對此隻字未提,決事甚快,甚至願放季延——這是送給的嫁妝,一份飽含義的厚禮。
大齊將要遷都,滇州與盛京,江山阻隔,萬裡之遙,今日一別,餘生大抵難再相見了。
姚蕙青跪在船首,與再披戰甲的盧景山一同搖拜汴都宮,直至銅號齊鳴,戰船拔錨,乘著春風白浪向北而去……
六月初一,大齊建安郡主抵達盛京,季延隨同儀仗一起歸來,北燕帝元修親自扶著恩師鎮國公出城相迎,禮象鼓樂開道,文武百相隨,兵衛儀仗浩,盛京多年不遇的盛事令百姓議論紛紛。
當年嫁江北水師都督府的姚府庶去年被赦離京,一年之後搖一變,竟從一介階下囚了大齊郡主,不由讓人嘆人生如戲。
就像鎮國公府的小公爺,當年領著一群紈絝子弟在玉春樓裡和英睿都督對賭,輸得隻剩一條,一群人冒著大雪沿著長街奔回府中,一時被引為盛京怪談。而今,天下早知英睿都督是兒,名揚四海,貴為大齊皇後、鄂族神,季小公爺卻被於汴都城多年,回來時已不見紈絝神氣,而當年常家法的老國公已揮不棒馬鞭了。
人生際遇,是命是運,是禍是幸,誰又能說得清楚呢?
這天晚上,皇帝在盛京宮中豪宴群臣,二更末,宴散人去,酒冷燭殘。集英殿裡,元修扶起季延,拍了拍他的肩膀,說道:「這些年,你苦了。」
季延哂然一笑,「什麼苦?華堂宅,錦玉食,要酒有酒,要人有人,除了不能出府,日子甭提有多逍遙。」
「所以你小子是靠著酒和人把自個兒給熬穩重了?」元修端量著季延談笑間依稀流出的幾分當年神采,笑著問道。
「那倒不是。」季延咧一笑,半真半假地答,「這些年我閑得發慌,靠讀書習武打發時日,把從前祖父命我讀的史論兵書都讀通了。」
元修揚了揚眉,有些意外。想當年,他們一同上學堂,那些書這小子讀不到三句就喊頭疼,翻不到三頁就得逃學,為此可沒挨罰。
冷不丁的,季延忽然斂了笑意,跪下稟道:「大哥,我想去西北戍邊!」
當年他被俘時,大哥尚未稱帝,如今他有幸回來,無論路上聽見多鐵治國的風聲,大哥還是大哥,在他心裡永不會變。
元修怔住,「……戍邊?」
季延道:「我路上聽郡主說了,這些年遼帝西征,遼國疆域日廣,騎軍驍勇,虎視西北,野心。而今,大齊建國,大燕夾在齊遼之間,如不開疆拓土,厲兵秣馬,積蓄國力,不出二十年,邊關必危。」
元修聽笑了,「行啊!看來史論兵書真讀進去了。」
季延道:「那您答不答應?不答應的話,我可學您當年一樣跑了啊。」
「胡鬧!你祖父這些年一直在盼你回來,他年事已高,你若戍邊去,萬一恩師有事,你在軍中,可不是想回來就能回來的,還是先盡孝吧!免得日後見不著了,再生悔意……」元修斥著季延,著殿外,眉宇在昏黃的燭裡幽深玄虛,彷彿鎖著某些陳年舊事。
季延著元修的神,沉默良久,抱拳稟道:「大哥,季家人丁單薄,我自……祖父就盼我才,目送我去戍衛邊疆纔是他平生所願,小弟以為……這纔是盡孝。」
聽聞此話,殿的掌事太監被嚇了一跳,心登時提到了嗓子眼兒——季小公爺今夜是喝傻了嗎?哪壺不開提哪壺,跟皇上辯哪門子的孝道!
季延低著頭,覺頭頂如懸重劍,那落來的目沉凜懾人,不怒而威。
許久後,元修一言不發地出了集英殿,夏夜的風盪起墨的袂,如刀影般揮斬在重重疊疊的宮牆殿宇當中,刀影落下,人也遠去了。
季延沒有起,殿門敞著,唧唧蟲鳴鬧著夏夜,為人心頭添了些許煩。宮人們不敢跟上去,掌事太監憂心忡忡地瞥著殿外,瞥著季延,季延卻毫無悔。
宮裡三更的梆子敲響時,殿三足燭臺上的一支宮燭燃盡了。掌事太監忙命宮去取新燭,無意間瞥見殿外,頓時大驚,噗通一聲跪了下來。
元修上了殿階,到了門外,沖著季延的背影道:「抬頭!」
季延跪著轉過來,把頭一抬,頓時怔住——元修立在殿外,手裡捧著一件銀甲,甲冑上著一張神臂弓!
「到了西北,凡事跟顧老將軍多學著些,切莫急於建功而意氣用事,如若犯了軍規,軍鞭罰,自個兒扛著!」說罷,元修將戰甲神弓往季延麵前一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