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倘若這世間安定了,子房想做何事?”
張良記得許多年前,在下邳藏匿時,自己的好友項纏曾如此問過。
對這個問題,張良想了許久。
曾幾時何,他只是一柄仇火熔鑄的匕首,將所有力都放在刺殺秦始皇,為家國復仇上。
直到刺殺失敗,痛定思痛,開始改變想法,以太公兵法鍛礪,讓自己變無堅不摧的利劍!
再以太公符猝毒,讓他見封。
只等一位英雄,一位明主出現,握著他,誅殺暴秦!
張良打算著,等誅暴秦后,再用上善若水的太公金匱之言,洗去劍上的污,鑄劍為犁。
待田畝開墾之后,他便完了自己的使命。
接下來,或許,就讓劍、犁慢慢生銹,最后變蒼松下的一塊黃石,悠然自得,承晨霜雪,看白云蒼狗……
于是張良笑了,他告訴項纏。
“到那時候,我愿棄人間事,從赤松子游!”
在下邳居的時,在他心里種下了一個道家的夢,老子言:“萬作焉而不辭,生而不有,為而不恃,功而弗居”,若一切如歷史上那樣不變,張良是能夠放下一切仇怨,一切功名利祿,超越世俗一般的,達到與天地貫通,逍遙自在的境界。
只可惜,睜開眼時,張良發現,自己仍困于這軀殼中,枯坐于囚室。
他是被的,陳留的這個囚室還算干凈,室尚有窗,從那兒映照過來,照在張良有些蒼白消瘦的臉上。
外面的門開了,黑夫走了進來,瞧見了原封未的食餐盤。
張良朝黑夫作揖,黑夫則隔著木欄坐下道:
“我聽說,張子房絕食了?”
張良淡淡應道:“我在辟谷。”
黑夫皺眉道:“這是道家法門?我聽徐福說過,一些仙人能吸風飲,故不食五谷,你這凡夫俗子,在這牢獄里吸的是濁氣污穢,難怪終日病懨懨的,依我看,你是想要死自己,逃避刑罰!”
張良抬起頭道:“良,確實已做好赴死準備,只是想走得,干凈些。”
“這可不容易。”
黑夫道:“我今日來,是想再問問你,你當日以凝韓之策獻于我,既然不是為了活命,那是為了什麼?”
張良沉后道:“為了韓地長得安寧,韓人不必因為我而死絕,為了洧水士之會,能年年舉行。”
黑夫湊近木欄:“但若不能呢?你豈不是要死不瞑目?”
“你怎知我會不會像秦始皇帝一樣?說好要帶給天下安寧,最后卻無法控制自己的大,窮奢極,胡作非為?我這個屠龍者,最終會變一條惡龍?”
張良不為所激:“我聽說,攝政僅有一妻,能做到這點的人,不能說是圣人,但定是能抑制己,從釋秦宮,到減租減賦便能看出來。”
“所以我覺得,夏公像是希掃平天下的英雄,秦始皇尚能做到讓洧水士之會十三年不絕,何況夏公?”
“英雄?豪杰?你真是抬舉我了。”
黑夫卻仰天而笑:“這兩個詞,我聽人贊譽太多。”
“不只是我,關東的反王們,將尉們,不是自詡英雄,就是被喚作豪杰,比如項籍,比如張耳、彭越之輩,甚至連你,也被人喚作復韓的英雄豪杰罷?”
此地無酒,黑夫也不打算煮,他手指囚室的頂,擲地有聲:
“可實際上,我放目去,這天地間不見一個英雄,不見一個豪杰!”
“只剩下一群罪人!”
張良聽得愣住了,他本以為,黑夫會自視甚高,大談世間英雄唯己而已。
但卻沒想到,他連自己都否定了。
黑夫握住欄桿,冷冷道:“你以為,一定要像趙高那樣,為了一己私利,禍天下才算有罪麼?”
“或者像項籍那樣,以復仇為名,屠城數邑,濫殺無辜才算有罪?”
“我未能在朝中阻止秦始皇帝,只能用最暴烈的手段來取得政權,是我,吹響了這天下紛的號角,為此,我有罪。”
不僅如此,黑夫還下令殺了蒙恬兄弟雖然在黑夫看來,他們也有罪,無能之罪,和自己一樣,對局勢袖手旁觀之罪。手里的污點一點點積累,口中冠冕堂皇的秦律,背地里早就被他破壞多了。
還有遠方的扶蘇,他就清白如玉麼?生在皇室,失敗就是大罪,罪及親信三族。
“無罪之民肝膽涂地,父子暴骸骨于中野,世凌遲至此,吾等還活著的食者,皆有罪孽!”
黑夫指著張良道:“而你,張良,你的罪也不小,在這世里上竄下跳,擾世間,將潁川百萬生民拉了戰,如今只是一死,將這麻煩事扔給我,這就算完了?”
這些“罪”,已經不是秦律能涵蓋的了。
天下的象,也不是誰犯法殺了誰,便能解決的。
“吾等,都得對這天下局勢負責,都要贖罪!”
“你以為,我為何定要重新一統天下,只因我要將這份安定,還給他們!還給天下人!”
黑夫道:“你也一樣,死,太輕了,韓地,得你自己來救!花十年,二十年,甚至一生來救!這世后的百廢待舉,得要所有智謀之士出力!”
這番話發自肺腑,確實很打人。
張良默然良久,抬起頭來:
“攝政不是說,張良,必須死麼?”
“我是說過,但我惜才,覺得刺殺人的刀劍,一樣能重新鑄耕地的犁。”
“鑄劍為犁麼?”張良慨,這也是他的夢想啊。
黑夫將太公金匱扔還給張良。
“你懂了麼?”
張良啞然失笑:“我明白了。”
可他旋即肅然:“但張良曾對著亡弟尸骸立誓,此生,與秦不共戴天!絕不為秦做事。”
黑夫嘆息道:“始皇帝死了,吾婦翁葉騰也死了,秦還是秦,秦也已不是秦。舊秦,已為我誅滅,新秦名為秦,實為夏,你是為我做事,為潁川人做事,不是為秦。”
張良頷首:“我懂了。”
言罷,張良不再猶豫,便朝黑夫長拜:“明公!”
“還辟谷麼?”黑夫出了笑,卻聽到了張良咕咕的肚子。
“不辟了……”
張良接過已變冷的食,也不矜持,往里塞了起來。
“潁川一日太平,我便能解,可得分寸必爭!沒時間,玩這些了。”
等吃完后,他一,要求道:
“我要兩樣東西,還有一個人。”
黑夫問:“何?何人?”
張良道:“漆。”
“碳。”
“還有一名醫者。”
黑夫奇道:“易容需要這些東西?”
“不,不是易容。”
張良朝黑夫拱手,從窗口進來,照在他的臉上,雖是病懨懨的狀態,卻更顯得一種病態的俊朗。
“我要毀去,這張臉!”
“徹底銷去,這個人!”
……
七月初,當酈食其回到陳留時,他聽聞的是韓假王張良已死的消息。
“聽說是絕食死于獄中,又被夏公梟首,以士之禮安葬。”
“可惜,真是可惜啊!”
酈食其氣得直跺腳:“張良是多好的馬骨啊,若殘存的六國余孽見當年刺殺秦始皇帝的刺客都得到赦免,定會紛紛歸降,攝政可不戰而取天下也,奈何殺之?”
又道:“張良乃是宰輔助之才,驟然殺之,為已死之鬼,而戮可用之才,這可不像才的夏公會做的事啊,莫非是有狹隘小人作梗?”
直到一個新加羽翼營的謀士,奉命在室里,與他接韓地事務,酈食其這才看呆了眼。
此人戴著面,雖然舉止里,絕無那人的影子,但酈食其觀其量,還有那蒼白的指節,只覺得像極!
但此人一張口,酈食其又覺得是自己多疑了,沙啞難聽,好似含著沙子,絕不是張良那孱弱中帶著堅毅的嗓門。
酈食其默然半晌,才在此人轉拿公文時,忽然喊道:“張子房!”
此人卻不為所,緩緩轉過道:
“酈先生在喊誰?”
“我命你,摘下面!”酈食其換上了命令的語氣。
而當他摘下面時,酈食其才知道自己的判斷沒錯。
“果然是你啊。”
卻見此人的面皮爛得像癩瘡,這顯然是學了豫讓,以漆涂其面,又吞下炭火使自己的聲音變嘶啞,胡須也已刮去,但容貌的廓,多次與之面談的酈食其還能認出來。
但其他人,恐怕難以辨認此人,因為他昔日那俊俏的容,已經變了丑陋不堪的爛皮。
“何至于此。”酈食其有些可憐他,此人卻搖了搖頭,用難聽的嗓音笑了起來。
“這便是代價。”
代價是什麼呢?仿佛回到了數月前的那個問題,現在他知道了。
一張俊的臉,一個鏗鏘有力的好嗓門。
了卻人間事后,從赤松子游的夢想。
還有陪伴了他四十余年的名字。
這就是,他為自己年輕時犯下的“罪”,付出的代價!
“吾乃下邳人士。”
羽翼營的新員朝酈食其作揖,自我介紹道:
“氏黃,名石!”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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