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長蘇出門時,是算定了靖王差不多已理完軍中事務纔來的,可此時一走進虎影堂,竟看到裡面還齊齊整整地站著靖王手中最得用的班底,一大半是人,有幾個不認識的,也俱是目堅毅、形拔的軍中豪士。見靖王進來,衆人立即一齊抱拳行禮。
“這位是蘇哲蘇先生。”靖王簡單地介紹道,想了想又勉強補充一句,“是本王的朋友……日後大家互相關照……”
“是!”衆將齊聲應道。
梅長蘇淡淡一笑,點頭爲禮。朋友麼?也只能說是朋友了,總不能現在就跟手下宣佈他是我的謀士吧?
“戰英,餘下的事你主持商議吧。”靖王對離他最近的一名將軍下了指令,徐徐轉面向梅長蘇,“這裡正在議事,我陪蘇先生到書房敘話好了。”
梅長蘇微微頷首,兩人並肩從堂後穿出,踏上青磚主道。不知爲什麼,他們一路上都是默默無語,誰也沒有找些話來活躍氣氛的意思。
其實去書房,本不需要從虎影堂上穿過去,梅長蘇知道還有另外的路。但看這形,顯然是大家議事議到一半時門外遞請見,堂上衆將好奇,想要看一看最近名聲大振的蘇哲是個什麼模樣,靖王這才特意帶自己去亮了個相的。
只是不知道那一羣猛將見到自己這副病怏怏的樣子會是什麼觀,因爲軍中的風尚,一直看不大起不耐勞苦的弱之人,想起當年聶叔叔剛赤焰軍時,不也很了自己和景琰一些排,直到他一連指揮打勝了幾場仗後方纔好些麼?
運籌帷幄,摧敵肝膽。這位赤焰軍中的智魂,用兵一向奇策百出,但他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,卻又異常的簡單。
“小殊,你要活下去……”焦黑的火柱在那單薄的背上,他拼盡全力將自己推雪坑時說了這麼一句話。那雙清亮的眼睛裡只有期盼,沒有仇恨。因爲他只想要林殊活下去,而活下去之後能做什麼,聶真並不強求。
可是逝者不強求,生者卻不能忘。
“蘇先生不舒服麼?”靖王的聲音從側邊傳來,“臉這麼白。”
“沒什麼,只是覺得今日,似乎要比昨天更冷了幾分。”
“那是當然,今天是冬至嘛。”靖王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,招手從遠來了一個值守的兵士,吩咐道:“去搬個火盆,送到書房。”
兵士領命而去,梅長蘇微笑道:“多謝。”
“我的書房一向不生火,忘了先生怕冷,所以疏忽了。”靖王的聲音平靜無波,“聽說先生最近有喬遷之喜,沒有上門恭賀,請見諒。”
“是霓凰郡主跟殿下說的?”
“不,是景寧。”
“哦,”梅長蘇恍然地點點頭,“難怪我剛纔在虎影堂看見他。”
靖王霍然轉頭看他:“你說什麼?”
“我指的是關震啊,他現在到你麾下了?”
靖王雙目炯炯,鎖著梅長蘇的面容看了好一陣,才吐出一口氣:“你居然連這個都知道……”
“景寧公主把關震薦到你的麾下,真是聰明之極。因爲太子譽王勢不能全存,不敢冒這個險。何況關震不是長袖善舞之人,到那兩邊去都無可用之。只有殿下您這裡的軍功,是可以憑實力掙的。只不過……就算殿下你再關照,關震與公主之間的距離還是太遠,景寧已經十七歲,拖不了多年了……”
“過兩天,我就會派關震去山北剿滅巨盜,一點點開始掙吧,”靖王的目穩穩地平視著前方,“關震也是個癡的拗子,不到最後關頭決不放棄。景寧遇上他,不知是幸還是不幸。”
靖王此語,只是慨,並非問話,所以梅長蘇沒有迴應。轉了一個彎,書房已在眼前,火盆倒是提前送來了,只不過沒搬進來多久,室的清寒尚未完全驅散,所以梅長蘇找了個離火盆最近的靠椅坐了,擡頭無意中瞟見靖王的目從南窗下的那張舊椅上掠過,心裡突然一酸。
那纔是以前習慣要坐的位置,只是現在是人非,縱然自己想要去坐,只怕景琰也不肯。
安坐奉茶,一應禮數盡到後,對話便立即轉到了正題上。
“譽王暗示我想辦法向你致意。侵地一案的理你儘管放開手腳,不必顧念他。”
靖王冷冷地道:“我本來就沒準備顧念他。”
“你是昨天接的聖旨吧?”梅長蘇不以爲忤,語氣仍是平和,“過了一夜,可有什麼想法?”
“懸鏡司轉來的證據已經足夠了,此案並不難審。”靖王辭氣凜凜,“慶國公不僅僅是縱容,他是主犯。”
“可他是一品軍侯,有獲恩赦之權。”
“犯人命案滿三人者,不赦。”
“他在京都,人命案他並非親自沾手。”
“朱家村屠村之舉,有他的函爲證。”
“函非他手書,仍是他府中師爺所爲。”
“這位師爺昨晚已被我請來,今天就招供了,也不是什麼骨頭。”
“真的是客客氣氣去請的麼?”梅長蘇目讚賞之意,“殿下能一下子看到懸鏡使的證據鏈中還了這位師爺,下手疾如風雷,搶得先機,蘇某佩服。”
靖王面上卻毫無自得之:“那是因爲慶國公以爲這封函已毀,並不知道它落了夏冬之手,否則早就滅了口。”
“但殿下可曾想過,慶國公一案若是置的嚴厲,各地有了債的,多半會被效仿上告。以前州府衙門押案不收,現在卻不會了,你有信心理這後續的大麻煩嗎?”
“兵來將擋,水來土掩,何事不可爲?”
梅長蘇今天登門,本來還有鼓勵靖王不要畏難的意思,但現在看來,此人視艱險如平坦的病還保留著,本用不著他來鼓勵。
“殿下如此自信,雖然可貴,不過在理事項時,還該有微妙的差別。”梅長蘇正勸道,“豪門大族們雖一向各自爲政,但那是沒遇到需要聯合的勢。殿下在理不同的案子時,如能恰到好地出現一些偏差,有的護著,有的輕一點,有的卻要重一點,這樣一來,各豪門之間利益不均,又不到規律,結盟就結不了。剎住土地兼併之風,又不引起豪族們大規模的聯手抵抗,穩住農本,減流民,讓一切按照陛下最佳的預期發展,就必會使他對你刮目相看。”
聽他這一席話,蕭景琰神震,沉良久,低聲說了一句:“先生所言極是,我只知一視同仁,說不定反而達不到效果。”
梅長蘇一笑,順便又道:“既然譽王有意助你一臂之力,你也別太冷了,偶爾遇到他的人犯事,挑兩個出來輕判,以示迴應吧。”
靖王濃眉一挑,奇怪地道:“他本該全力維護慶國公纔是,怎麼會拿自己手裡的,來向我這塊石頭示好?”
“因爲他知道,這一次他本擰不過陛下的心意。”梅長蘇出手在炭火上烤著,眼中亮輕閃,“沒了慶國公,又知道了謝玉在敵方陣營,不由得他不心慌。對於現在的他來說,你可是非常重要的。”
“爲了讓我顯得很重要,承蒙先生如此大手筆地折了慶國公,又揭了謝玉,”靖王冷淡地哼了一聲,“真是多謝了。”
“怎麼,殿下不願意記我一功?”
“我只是……不想讓人覺得我跟譽王是一派的……太子和譽王,誰的邊我都不想站……”
“雖然是有些委屈你,但我保證不會有什麼過分的事讓你辦。再說你被制多年,大家應該能夠理解……”
“我並不在乎世上的人怎麼看,”靖王的牙微微咬,視線有些不穩,“可是死去的人應該也是有英靈的,我不想讓他們看到這樣一幕……”
梅長蘇中涌起一火辣辣的覺,穩了好久纔再次出聲:“魂靈是不會只看表面的,他們知道你的心,何況這些都只是權宜之舉。”
“其實我都明白。是我自己的選擇,談不上委不委屈,”靖王深吸一口氣,“我會照你的安排去做,放心吧。”
梅長蘇安然一笑,揭過了這個話題:“陛下的旨意,是由殿下自己選擇輔審的三司員嗎?”
靖王點點頭。
“殿下定好人選沒有?”
“請先生指教吧。”靖王很乾脆地道。
梅長蘇從懷中出一頁對摺好的紙來,遞到靖王的手上。蕭景琰打開細細看了半日,陷了沉思之中。
“這幾個人選,殿下覺得如何?”梅長蘇候他靜靜想了一陣,方緩緩問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