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長蘇剛纔並沒有留心聽大殿這邊的爭論,但他說的這最後一句話,卻與蕭景琰試圖說服羣臣的那句話一模一樣,令這位揹負著江山重責的監國太子不由心頭一。
如果面前站著的是林殊,一切自然順理章,沒有人會想要阻止林殊上戰場的,他是天生的戰神,他是不敗的年將軍,他是赤焰的傳奇、大梁的驕傲,他是最可信任的朋友,最可依賴的主將……然而現實總是殘酷的,再堅韌的心志和強悍的頭腦也抵不過病的消磨,只要一想起他病發暈迷的那一夜,蕭景琰的心便會揪一團,不管怎麼說,梅長蘇終究不再是林殊了……
“我聽衛崢說,你有一個蒙古大夫吧?”沉思半晌後,蕭景琰想到了一個拒絕的藉口,“我要見見他,如果他說你可以去,我就同意……”
聽到這個要求,梅長蘇的眸中突然快速閃過了一抹複雜的神,不過瞬間之後就消失了,再仔細看時,表已被控制得相當完。
“好吧,我回去跟藺晨說說。”梅長蘇微微欠,“籌措出征,殿下還有一大堆事要辦,我先告退了。”
蕭景琰被他自若的神態弄得心裡略略發慌,總覺得有些什麼掌控之外的事在肆無忌憚地蔓延,可細細察時,卻又茫然無痕。
不過這異樣的緒並沒有持續多久,因爲前方急報很快又一波接一波地涌了進來,瞬間便佔據了他的全部思緒。一系列的兵力調、人事任免、銀糧籌措、戰略整合,各部大臣們番的議稟奏報,忙得這位監國太子幾乎腳不沾地,甚至沒有注意到梅長蘇是什麼時候悄悄退出的。
比起張忙碌的東宮,蘇宅顯得要安靜寧和得多。不過戰爭的霾已經瀰漫了整個京師,蘇宅也不可能例外,當梅長蘇進門落轎之後,大家雖極力平抑著,但投向他的目還是不免有些躁不安。
“請藺公子來。”梅長蘇簡略地吩咐黎綱後,徑直便回到了自己的臥房。片刻後,藺晨獨自一人進來,臉上仍是帶著笑,站在屋子中央,等著梅長蘇跟他說話。可是等了好一陣子,梅長蘇卻一直在出神,他只好自己先開口道:“我剛剛出去了一趟,你有幾個小朋友正在募兵報名從軍呢。看來這世家子弟也分兩種,一種如同蠕蟲般醉生夢死毫無用,另一種若加以磨礪,卻可以比普通人更容易爲國之中堅……”
“國難當頭,豈有男兒不從軍的?”梅長蘇語調平靜地道。“藺晨,我也要去。”
“去哪裡?”
“戰場。”
“別開玩笑了,”藺晨的臉冷了下來,“現在已經是冬天,戰場在北方,你勉強要去,又能撐幾天?”
“三個月。”
他答的如此快捷,令藺晨不眉睫一跳,脣略略有些轉白。
“聶鐸帶來了兩株冰續草,”梅長蘇的目寧和地落在他的臉上,低聲道,“此草不能久存,你一定已經將它製了冰續丹,是吧?”
“你怎麼知道的。”
“這裡是蘇宅,我知道有什麼奇怪?”
藺晨背轉去,深吸了兩口氣道:“你知道也沒用,我不會給你的。”
“你的心,我很明白。”梅長蘇凝著他的背影,靜靜地道,“如果按原計劃,我們一起去賞遊山水,舒散心,那麼以你的醫,也許我還可以再悠悠閒閒地拖上半年……一年……或者更久……”
“不是也許,是可以,我知道自己可以!”藺晨霍然回頭,眸激烈,“長蘇,舊案已經昭雪,你加給自己的重擔已經可以卸下,這時候多考慮一下你自己不過分吧?世上有這麼多的事,一樁樁一件件永不停息,本不是你一個人能解決完的!你爲什麼總是在最不該放棄的時候放棄?”
“這不是放棄,而是選擇,”梅長蘇直視著他的雙眼,容雪白,脣邊卻帶著笑意,“人總是貪心的,以前只要能洗雪舊案,還亡者清名,我就會滿足,可是現在,我卻想做得更多,我想要復返戰場,再次回到北境,我想要在最後的時間裡,儘可能地復活赤焰軍的靈魂。藺晨,當了整整十三年的梅長蘇,卻能在最後選擇林殊的結局,這於我而言,難道不是幸事?”
“誰認識林殊?”藺晨閉了閉眼睛,以此平息自己的緒,“我萬辛萬苦想讓他活下去的那個朋友,不是林殊……你自己也曾經說過,林殊早就死了,爲了讓一個死人復活三個月,你要終結掉自己嗎?”
“林殊雖死,屬於林殊的責任不能死。但有一林氏風骨存世,便不容大梁北境有失,不容江山殘破,百姓流離。藺晨,很對不起,我答應了你,卻又要食言……可我真的需要這三個月。就公義而言,北境烽火正熾,朝中無將可派,我爲林氏後人,豈能坐視不理,茍延命于山水之間?從私心來講,雖然有你,但我終究已是去日無多,如能重披戰甲,再馳沙場,也算此生了無憾,所得之,只怕遠遠勝過了所失……”梅長蘇用火熱的手掌,握住了藺晨的手臂,雙眸燦亮如星,“冰續草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奇藥,上天讓聶鐸找到它,便是許我這最後三個月,可以暫離病,重溫往日豪。藺晨,我們不言大義,不說家國百姓,單就我這點心願,也請你全。”
藺晨怔怔地看著他,輕聲問道:“那三個月以後呢?”
“整個戰局我已經仔細推演過了,敵軍將領的況我也有所掌握,三個月之,我一定能平此狼煙,重筑北境防線。對於軍方的整飭,景琰本就已經開始籌劃,此戰之後,我相信大梁的戰力會漸漸恢復到鼎盛時期。”
“我是說你,”藺晨眸深深,面容十分沉鬱,“三個月以後,你呢?這冰續丹一服下去,雖然能以藥效激發力,卻也是毫無挽回餘地的絕命毒藥,三月之期一到,就是大羅神仙,也難多留你一日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梅長蘇淡淡地點頭,“人生在世,終究一死。藺晨,我已經準備好了。”
藺晨牙咬,一把扯開自己的襟,從袋抓出一個小瓶,作十分暴地丟給了梅長蘇,冷冷道:“放棄也罷,選擇也好,都是你自己的決定,我沒什麼資格否決,隨便你……”說著轉,一腳踹開房門,大步向外就走。
“你去哪裡?”
“外頭的募兵大概還沒關吧,我去報名,”藺晨只是略停了停腳步,頭也不回地道,“我答應過要陪你到最後一日,你雖食言,我卻不能失信,等有了軍職,請梅大人召我去當個親兵吧。”
梅長蘇心頭一熱,冰涼的小瓶握在手中,突然開始發燙。守在院子裡的其他人雖然不知道冰續丹的存在,也不知道兩人談話的細節,但從藺晨走時所說的這句話,大約也能推測出梅長蘇已經決定出徵北境。幾個侍衛都是熱小夥,黎綱和甄平更是舊時軍士,他們一方面都想要上疆場衛國殺敵,另一方面又怕梅長蘇經不起征戰艱苦,矛盾重重之下,都呆呆地站在院中,不知該作何反應纔好。
在一片僵的氣氛中,宮羽抱琴而出,廊下獨。纖指撥捻之間,洗盡婉,鏗鏘錚錚,一派年意氣,金戈鐵馬,琴音烈烈至最高時,突有人拍欄而歌:
“想那日束髮從軍,想那日霜角轅門,想那日挾劍驚風,想那日橫槊凌雲……流一瞬,離愁一,雲山,當時壁壘,蔓草斜曛……”
歌聲中,梅長蘇起推窗,注目天宇,眉間戰意豪,已如利劍之鋒,爍爍激盪。
越一日,閣頒旨,令聶鋒率軍七萬,迎戰北燕鐵騎,蒙摯率軍十萬,抗擊大渝雄兵,擇日誓師印。在同一道旨意中,那位在帝都赫赫有名的白客卿梅長蘇,也被破格任命爲持符監軍,手握太子玉牌,隨蒙摯出征。
臨出兵的前一天,樑帝大概是被近來的危局所驚,突發中風,癱瘓在牀,四肢皆難舉起,口不能言。蕭景琰率宗室重臣及援軍將領們榻前請安,並告以出征之事。當衆人逐一近前行禮時,梅長蘇突然俯在樑帝的耳邊,不知說了些什麼,早已全癱麻的老皇竟然立時睜大了眼睛,口角流涎,費力地向他擡起一隻手來。
“父皇放心,蘇先生是國士之才,不僅通曉朝政謀斷,更擅征戰殺伐。此次有蒙卿與他,勢可定,從此我大梁北境,自可重得安固。”站在一旁的蕭景琰字字清晰地說著,眸中似有凜冽之氣。
樑帝的手終於頹然落下,歪斜的脣抖著,發出嗚嗚之聲。曾經的無上威權,如今只剩下虛泛的禮節,當親貴重臣們隨著蕭景琰離開之後,他也只聽得見自己重的呼吸聲,在這幽寒冷、不再被人關注的深宮中迴盪。
第二天,兩路援兵的高級將領們便拜別了帝闕,束甲出征。如同當年默默看著梅長蘇京時一樣,金陵帝都的巍峨城門,此刻也默默地看著他離去。到來時素白,機詭滿腹,離去時遙狼煙,躍馬揚鞭。兩年的翻雲覆雨,似已換了江山,唯一不變的是一顆赤子之心,永生不死。
初冬的風吹過梅長蘇烏黑的鬃角,將他後的玉披風捲得獵獵作響。烏騅駿馬,銀薄甲,中暢快淋漓的覺還是那麼悉,如同印在骨髓中一般,拔之不去。
放眼十萬男兒,奔騰如虎,環顧將摯友,傾心相持。當年梅嶺寒雪中所失去的那個世界,似乎又回到了面前。煙塵滾滾中,梅長蘇的脣邊出了一抹飛揚明亮的笑容,不再回眸帝京,而是撥轉馬頭,催已是四蹄如飛的坐騎,毅然決然地奔向了他所選擇的未來,也是他所選擇的結局。
尾聲
大梁元佑六年冬末,北燕三戰不利,退回本國,大渝折兵六萬,上表納幣請和,失守各州復,赦令安百姓。蒙摯所部與尚軍敗部合併,重新整編,改名爲長林軍,駐守北境防線。在這次戰事中,許多年輕的軍穎而出,爲可以大力栽培的後備人才。蕭景琰、言豫津也皆獲軍功,只是前者因世之故,辭賞未。
對於百姓、朝臣和皇室而言,這是一場完整的勝局,強虜已退,邊防穩固,朝堂上政務軍務的改良快速推進著,各州府曾被摧毀的家園也在慢慢重建。大多數歡欣鼓舞的人們在一片慶賀的氣氛中,似乎已經忽略了那些應該哀悼的損失。
但蕭景琰沒有忘記,他在東宮的一間素室中夙夜不眠地抄寫本次戰事中那些亡者的名字,從最低階的士兵開始抄起,筆筆認真。可是每每寫到最後一個名字時,他卻總會丟下筆伏案大哭,悲慟難以自抑,連已懷有孕的太子妃,都無法從旁勸止。
元佑七年夏,聶鐸從東海歸來述職。但他與霓凰的婚事,蕭景琰總是不肯答應,直到有一天,宮羽帶來了梅長蘇所寫的一封信,他才默默首肯。婚後霓凰將南境軍給了已日趨的穆青,隨同聶鐸叩別林氏宗祠,一起去了東境駐守海防。
元佑七年秋,太子妃產下一名男嬰。三日後,樑帝駕崩。守滿一月孝期,蕭景琰正式登基,奉生母靜貴妃爲太后,立太子妃柳氏爲皇后。
庭生果然被蕭景琰收爲義子,指派名師宿儒,悉心教導。由於他生聰穎,剛強中不失乖巧,蕭景琰對他十分寵,故而他雖無親王之份,卻也時常可以出宮,去向太后和皇后請安。
長壽的高湛依然掛著六宮都總管的頭銜,只是現在太后已恩準他養老,可以在宮中自在度日,不須再人使役。高湛十分喜歡那個玉雪可的小皇子,常去皇后宮中看他,每次庭生抱小皇子在室外玩耍時,他都要堅持守在旁邊。
“高公公,你要不要抱抱他?”看著這滿頭白髮的老者眼在旁邊守護的樣子,庭生有時會這樣笑著問他,但每次高湛都躬著子搖頭,巍巍地說:“這是天下將來的主子,老奴不敢抱……”
對於他的回答,庭生似乎只當清風過耳,並不在意,仍舊滿面歡笑地,引逗著小皇子牙牙學語。
“看他們兄弟倆,可真是好,”旁邊的孃一邊笑微微地說著,一邊注意天,“不過也該抱進去了。天這麼,高公公,你覺不覺得……好像起風了?”
“不,不是起風了,而是在這宮牆之……風從來就沒停過……”瞇著昏花的雙眼,歷事三朝的老太監如是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