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兒李媽媽請假出府回了一趟家,不想今兒才剛一回府,就聽到自家姑娘可能會被送出西園的消息。頓時嚇得魂飛魄散,幾乎是一路小跑著進了院子。
“怎麼回事怎麼回事?”李媽媽一把抓住沖過來的五福,“姑娘怎麼了?好好的怎麼就得罪老太太了?!”
五福也很想知道家姑娘這是怎麼了,好端端的就跟變了個人似的,“姑娘還沒起呢!”當即回手指著臥室就告了一狀。
這做丫鬟的既然規勸不了姑娘,媽媽可是兼著教養職責的,總能管束一下“中了邪”的姑娘吧!
李媽媽一聽,果然就皺了眉,抬頭看著天嘀咕了一句“這都什麼時辰了”,便放開五福的胳膊,轉上了臺階。
廊下,三和早從人靠上站了起來,沖著李媽媽屈膝道:“昨兒晚上姑娘說,難得老太太免了的請安,今兒要睡到飽,不許人起呢。”
好嘛!又一個告狀的好丫頭!
李媽媽的眉頓時又皺了三分,才剛要抬腳進屋,忽然覺這院子里好像了些什麼,便回頭問道:“雙元四喜還有王媽媽呢?”
雙元是姑娘跟前的一等大丫鬟,四喜和三和五福一樣,都是二等的,王媽媽則是老太太派給姑娘的教養嬤嬤。照理說,五福和三和份量不夠,管束不了姑娘,就該一等大丫鬟雙元和教養嬤嬤王媽媽出面才是,偏這二位……
“雙元姐姐和王媽媽一早就說,要去老太太那里打探靜,然后就再沒看到人了。”
五福不屑地撇著——什麼打探靜?!說白了,不過是看著姑娘這條船不穩,這是先一步去找下家了!
“四喜說,七姑娘派人過去幫著梳個頭。”
三和則仍是那麼一臉平和地著重點出“四喜說”這三個關鍵字。
李媽媽的臉頓時又是一沉,也不再多話,轉進了屋。
推開臥室的門,才剛要抬進去,不想屋外花梨木大案上的那只西洋自鳴鐘,竟湊熱鬧似地發出“鐺”地一聲響,直把李媽媽和跟在后的三和五福都嚇了一跳。
眾人回頭一看,這才發現,原來此時正好是西洋時間的八點半。
許是被這報時聲所擾,臥室里,那掛著水綠紗帳的羅漢床上,一個小小的人兒“嗯唔”了一聲,然后在帳翻打了好幾個滾兒。
于是眾人便看到,十三姑娘侯珊娘沒頭沒腦地把那床薄被裹了一,簡直裹得跟只蠶繭似的。
忽的,原本皺著眉的李媽媽那神就變得和了起來。走到羅漢床邊,鞋上了腳榻。三和五福則雙雙上前,掛起床上的紗帳。李媽媽微笑著屈起一膝坐在床邊上,彎腰湊到那只“蠶繭”的跟前。
此時十三姑娘已經把自個兒全都裹進了被子里,就只有一截烏黑油亮的發梢還在外面。李媽媽寵溺地了那黑發,跟哄小孩兒似的,手在那“蠶繭”上輕輕拍著,一邊聲喚道:“姑娘,姑娘?該起啦,不早啦,太都曬屁啦!”
“嗯唔……”
“蠶繭”里的“蠶蛹”蠕了一下,想要再次翻滾起來,卻因被李媽媽的胳膊擋住而沒能功。
“姑娘,該起啦。”李媽媽笑著又低喚了一聲。
這般連喚了有七八聲,那“蠶繭”才終于有了點靜。隨著又一聲長長的“嗯唔”,“蠶繭”里緩緩出一只小手來。
那是一只剔得如玉雕般瑩潤細膩的小手。
“嗯……”
小手展著纖長的手指,指端的指甲晶瑩,手背上還有幾個可的小坑。李媽媽看了心下頓時一汪溫泉,忙不迭地手過去握住那只小手,一邊更加細著聲音哄道:“姑娘,該起啦!”
李媽媽給十三姑娘做娘時,自個兒的兒才剛剛夭折。看到珊娘的第一眼,李媽媽就覺得,這孩子不定就是那個沒緣分的兒重新投胎,再次來到了邊。所以打珊娘還很小的時候,就對不起什麼心腸來。
在李媽媽的溫哄下,“蠶繭”里的侯珊娘才終于功破繭而出。著懶腰,緩緩睜開眼,立時便看到頭頂上方,一個三旬左右的婦人正沖溫微笑著。
那一刻,珊娘不有些怔忡,“娘,你怎麼……”變得這麼年輕漂亮了?!
只瞬間,珊娘就回過神來。前一世這個年紀的娘,還沒有遭遇到后來的那些糟心事,此時的確實還年輕麗著。
還好還好,此時的娘還年輕著,也還年著,一切都還沒有開始,一切都還可以有另一種結局!
“娘……”慶幸著的珊娘驀地長手臂,一把抱住李媽媽的脖子,將臉埋進的懷里。
李媽媽卻誤以為姑娘這是沖撒,了聲“哎喲我的姑娘哎”,便抱著珊娘一陣眉開眼笑。
小時候,在住進西園之前,姑娘倒確實是黏人撒的,可后來住進西園后,隨著姑娘漸漸長大,人也變得越來越老,就再沒這麼沖撒過了。只是,大約在半個月前,有一天,姑娘像是做了個惡夢,醒來后,就不知怎麼又變回原本那個撒的孩子了。
“噗”,床邊上,三和忍不住輕笑出聲。
五福則沖著天花板翻了個白眼兒——居然會指李媽媽能勸住姑娘!
李媽媽確實忠心不二,可與此同時,也是死忠愚忠的那一個。哪怕這會兒姑娘說太是黑的,李媽媽也能坦然附和,然后還會說別人全都看錯了,只有家姑娘的眼神是最棒噠!
五福和三和,一個低頭而笑,一個抬眼看天,故而二人誰都沒看到,伏在李媽媽懷里的十三姑娘,正以審視的眼在悄悄打量著們。
前一世時,這幾個丫鬟自然都是好好的。只是,那時候的風無限,而此生卻打算走一條完全不一樣的路。這條路,就不知道幾個丫鬟中,還有誰是愿意陪著走下去的……
那個所謂的“惡夢”,已經過去半個月了,其中有好多細節都開始變得模糊不清,以至于珊娘再想起那件事時,心里總難免有些疑——眼前這一切,到底是經歷了死亡后重新回到十四歲,還是真如娘所說的那樣,只是十四歲的做了個病死的惡夢?
到底是莊周夢到自己變了蝴蝶?還是蝴蝶夢到自己變了莊周?
“姑娘,該起啦。”李媽媽仍跟哄孩子似地輕拍著珊娘的背。
珊娘回過神來,抬頭問著李媽媽:“娘,你家里為什麼你回去?”
李媽媽的手臂忽地僵了一下,然后便跟沒事人一樣,放了聲音,著珊娘的鬢發笑道:“沒什麼,不過是一些瑣事。”
珊娘看著娘一陣默默眨眼。此時已經肯定,不是十四歲的夢到了自己以后會病死,而是病死后的,真的又重新回到了十四歲。因為即便娘不肯說,發現居然知道娘瞞了一些什麼,甚至還知道一些連娘都不知道的,娘家那吸鬼似的婆婆和丈夫正在籌劃的事。
沉默了片刻,珊娘耍賴地拉著娘的襟,用力嗅了嗅娘上那悉的白蘭花熏香,然后猛地一個打,翻坐起。
“起了!”
花窗外,二月的艷乍暖還寒。春天才剛剛到來而已,一切都還早著,不急。
等珊娘洗漱畢,坐在堂前用著那頓晚了的早膳時,大案上的自鳴鐘正熱熱鬧鬧地敲過九下。
住在西園里的姑娘們,每個人都配有一個專屬的小廚房。看著滿桌子熱騰騰的飯菜,珊娘想,等被挪出去后,唯一會想念的東西,大概就是這隨隨應的熱乎氣兒了。
“你們吃了嗎?”
坐在小桌前,抬頭問著娘和三和、五福。
娘一大早就急著趕回來,自然沒吃,三和五福倒是吃過了。而若是換作以前,就算珊娘有心想娘一桌子用飯,也會覺得這樣做會有違老太太的教導而不敢去做,如今的才不管這些,便指著對面的座位對娘笑道:“娘陪我用一點吧。”
娘自然不肯的,于是珊娘噘著兒道:“我一個人用,沒勁兒,不吃了。”
娘哪舍得著,忙不迭地坐了半邊屁,小心翼翼地給珊娘布著菜。珊娘卻反過來夾了一塊糕遞到娘邊上,彎著眉眼笑道:“有人陪著吃才香,娘也用一個。”
娘沒法子,只好用了一個。
原本在老太太的教養下,吃飯時是不許說話的,但此時的珊娘好像忘了一向的規矩一般,竟一邊吃著,一邊拐著彎地打聽著娘回去的事。
也虧得李媽媽一心想要瞞,才沒套出什麼話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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