難道太打西邊出來了麼?他會這麼好心?嚶鳴兒不信, 皇帝會在一夕之間轉變態度。
看他的樣子八憋著壞, 有時候覺得自己很窩囊,在家時事事不計較, 有個相對舒心的環境讓自生自滅,每天就能真心實意嘆歲月靜好。如今呢, 到了這富貴叢中, 松散的脾氣竟慢慢變得警惕起來,就像張著一張弓,弓弦繃,風一吹都能發出綿長的嗚咽。難怪深知在閨中時是那樣隨爛漫的子, 了宮心思卻一日重似一日。環境真能改變人,嚶鳴有點怕了,怕自己將來會變得和深知一樣,怕自己那份開闊得能跑馬的心境,最后消磨得走不過一支繡花針。
用的東西一向華貴, 青竹編的籠屜裝在象牙鏤雕食盒里, 襯著里頭水晶般明的燒麥, 擱在桌上就是一派清、俏生生的景。
其實嚶鳴雖不太那些高雅如茶和戲文的東西, 卻很這種玲瓏小食。看了一眼,這燒麥做得很好看,仿佛是個福袋的模樣, 脖子上系黃的系帶, 口做了翻卷的邊。
新出爐的點心, 還約散發出飄渺的熱氣, 只是嗅不出究竟是什麼餡兒的,單看樣子就猜想味道應當錯不了。
小宮換了新的筷子呈敬上來,嚶鳴舉箸看太皇太后夾起一個,擱在小小的荷葉醋碟里。很快醋的酸香擴散開來,愈發分辨不出餡兒的味道了,嚶鳴便等著太皇太后的反應,當大加贊嘆的時候,想自己也許應該遵皇帝的令兒,也來上那麼一個了。
頭一回的掛爐鴨子最后白糟蹋了,那是沒辦法,直龍通讓提回一整只來,恐怕更多的是想看笑話。這回不一樣,燒麥做得巧,一口一個應當正好。嚶鳴上回辜負了皇帝的恩賞,這回要是再不識抬舉,恐怕就真的在這宮里活不下去了。
太皇太后說:“這小玩意兒鮮極了,你很可以嘗一嘗。”
嚶鳴靦腆地夾起一個,擱在自己的小醋碟里,左手屈指在桌上輕輕叩擊了一下,“奴才謝萬歲爺賞。”
以指代膝,禮數周全。皇帝嗯了聲,眼里出促狹的笑,“聽老佛爺的,嘗嘗吧。”
太皇太后當然盼能多吃,畢竟吃得多子好,子好了,便什麼都齊全了。于是老太太笑的,一再地鼓勵:“快些嘗嘗,要是喜歡,回頭你主子每日給你送一屜子。”
他們都看著,倒嚶鳴不大好意思。是大家子教出來的姑娘,走道兒進吃的都講究儀態。于是一手擋在前,一手夾燒麥送進里,想著大小是真合適,免了咬一半的尷尬。結果再一嚼,味兒好像有點兒怪……不對!不對!
有忌口的人都知道,味蕾對那種不吃的東西記憶尤其深刻,稍沾上一點兒,幾乎一眨眼的工夫,就能把這種遭難般的訊息傳達進腦子里。皇帝看著那雙笑眼一瞬睜得老大,仿佛誰在不經意得時候掐了一把似的,那震驚、那痛苦、那惶恐,簡直錯綜復雜,堪稱彩。
皇帝暢快了,頗有報了一箭之仇的覺。太皇太后問怎麼樣,合不合脾胃,皇帝便一副意會的神,恭順道:“看滿眼驚喜,想是很合胃口吧!既然喜歡,就遵皇祖母的示下,明兒起命人每天送一屜過頭所。橫豎膳房離頭所不遠,過去的時候還熱乎著。”
然后皇帝便開始等著,想看看接下來如何應對。他有些倨傲地俯視了一眼,甚至暗暗期待橫眉怒目沖他撒野,這樣他就有更充分的理由懲治了。
結果倒沒如他預期的那樣,立時把這燒麥吐出來。就那麼囫圇吞下去了,掖了掖,垂著眼說:“多謝老佛爺和萬歲爺,廚子的手藝自然極好,奴才吃出來了,是羊餡兒的,奴才很吃這個。只是奴才有癥,幾年前就戒了牛羊了,倘或現在破戒,回頭癥候發作起來,就不好了。”
不好了自然要出宮,雖未明說,但寥寥幾句又將了皇帝一軍。皇帝心里不悅,調轉視線,呷了口茶。溫婉輕笑,連瞧都沒瞧皇帝一眼。
大夏天的吃羊燒麥,這不是存心整治是什麼?嚶鳴心里恨他恨得牙有八丈長,但因為兩人份地位懸殊,連沖他瞪眼也不敢。吞下去的東西開始在胃里翻騰,開始頂嗓子,這是老病,不吐一回是斷不能好的。然而現在得忍住,要是在這些主子們面前出了洋相,又要挨皇帝夾槍帶棒一頓數落了。
太皇太后經這麼一說才想起來,懊悔不迭的樣子,“是我疏忽了,竟忘了這茬。皇帝也是一片好意,你可不能怨怪你主子。”
都是聰明人,太皇太后心里門兒清。齊家謊報孩子有哮以逃避選秀,如今進了宮來,總還得繼續裝下去。嚶鳴這孩子很縝,今兒這個表現只有兩種可能,一是時刻沒忘自己的“病癥”,二便是羊犯了的忌諱,是皇帝在有意整治。
這是怎麼了,兩個人這麼暗中較勁,可愁死太皇太后了。瞧瞧皇帝,一位極十七年的帝王,欺負起姑娘來竟一點不手。可又不能說,畢竟要顧及皇帝的臉面,就算是祖孫,有些事兒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。
嚶鳴的笑仍舊甜,但這回帶了點羊膻味兒。說哪能呢,“主子疼奴才,奴才只記著主子對奴才的好。”
這個好字有咬牙切齒的勁兒,說起違心話來半點也不遲疑,倒引得皇帝又朝瞧了一眼。
刺他耳朵眼兒吧?說主子疼,大概要把皇帝惡心壞了。嚶鳴也管不得那些了,自己是實打實的惡心,慢慢地滿鼻子滿嗓子全是那味兒。坐不下去了,起福了福道:“奴才給老佛爺煎杜仲茶來,清清腸胃吧。聽說前邊花園臨溪亭那兒荷葉長得鮮,回頭奴才打幾片葉子來,給老佛爺做荷葉粥吃。”
嚶鳴在家時常在福晉跟前伺候,養了如今識趣兒人意的。太皇太后見心又溫順,并不像先前似的,忌諱是納辛家來的,對防備。
人啊,該是什麼樣的命,其實大半兒攥在自己手里。孝慧皇后是大家子正房獨一個的嫡,沒吃過苦,也沒過委屈,所以難免脾氣耿直;嚶鳴呢,自小就要討嫡母的好,謹小慎微耐摔打,到了新的地方也夾尾活著。這樣的人就像草,活得不張揚,又有打不死的神,相較先皇后的寧折不彎,更適合宮里險象環生的環境。
太皇太后笑著說好,“你忙你的去吧。天氣暖和了,也不怕吹風,上外頭走走,做了荷葉粥給你主子也送一碗。”
嚶鳴噯了聲,漂亮地蹲了個安,卻行從次間退了出來。
一到外頭就覺得不了,匆匆找了個沒人的地方,蹲在墻兒下發作了。那子味兒,在胃里發酵過后簡直像災難,吐得兩眼冒金星,差點沒把腸子也一塊兒吐出來。
松格無措地在背上拍打,手里端著茶盞說:“主子,吐完了漱漱口……這是怎麼了,好好的喝小豆粥,怎麼吐得這模樣?”
嚶鳴蹲在那里,幾乎要虛。并不想哭,可是眼淚沒完沒了地涌出來,只好出帕子把眼睛捂住。
“沒事兒。”還在寬松格,“今兒腸胃不好,想是了寒。”
松格有點慌,“那可怎麼辦?奴才上壽藥房去,讓太醫給抓點兒養胃的藥吧。”
嚶鳴搖頭,讓別嚷,“沒什麼要的,吐出來就好了。”
松格知道,這八又是挨欺負了,只是主子不肯說罷了。二姑娘的脾氣隨側福晉,都是能經事兒的,不會遇見什麼就一副天要塌的模樣。像側福晉,給人做小是容易的事兒麼,也這麼冷桌子熱板凳一步步走了過來。到如今在嫡福晉跟前得臉,里頭多心酸,誰也不能告訴。
松格心疼,低聲說:“奴才攙您回去歇一歇吧,既上不好,回了鵲印姑姑,讓替您告個假。”
嚶鳴說不,“你別只管守著我,上銅茶炊那兒去,告訴張諳達一聲,讓他煎杜仲茶,老佛爺要用。”
松格沒法子,只得一步三回頭領命去辦。可走到墻拐角的地方,迎面撞上個人,驚得喲了聲,定睛一看是皇上跟前的小富,忙呵腰賠罪:“對不住了諳達,我沒瞧見您……”
小富說不礙的,眼睛不住往那邊張,“嚶姑娘這是怎麼了?可是上抱恙?要傳周太醫嗎?”
松格道:“我們主子說了,沒什麼要,過會子就好。”又納福,“我還有差事在,先別過諳達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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