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近黃昏,綺霞滿天。
落日融化在水天相接,赤金的余暉水流沖得四散搖晃,好不容易聚到一塊,又被突然躍出水面的小魚撞。
蒹葭披著滿霓霞回到船艙,屈膝向慕云月福了福,“姑娘,奴婢已經按您的吩咐,讓他們上船,住也都安排妥當。”
慕云月正坐在桌邊剝枇杷,聞言,點頭道:“好。”
蒹葭卻沒走,猶自立在原地看,言又止。
“怎麼了?”慕云月疑,“有話直說便是,我又不會責怪你。”
蒹葭抿了抿,遲疑道:“姑娘可認識那兩人?就這麼貿貿然讓他們登船,是不是欠妥當?”
“不是已經驗明份,的確是長寧侯林家的人?”
“可就算是林家的人,也不一定……”
“蒹葭。”
慕云月打斷,嘆了口氣。
知道在擔心什麼,左不過是害怕那兩位心思不正,路上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。而那兩個人,也的確不認識。只是對于林家,就是沒來由地信任。
“放心吧,他們不是壞人。”慕云月寬道,語氣頗為慨。
船已從碼頭出發,宛如水墨逐漸融到一片暮山煙紫中,綠柳搖著紅杏在岸邊歡送,風是香的。
慕云月放下手里剝了一半的枇杷果,拿帕子干凈手上的果漬,起去窗邊賞景。
于而言,上輩子留下的回憶多是痛苦的、悲傷的,浸滿生離死別的淚水。每每午夜夢回,枕畔都是一片冷。可若說完全沒有一點甜頭,倒也不是。
那天,慕家祠堂的火燒得極大,整座盧龍城都能看見,可卻并沒有因此葬火海。
房梁倒塌的一瞬,有人抱著沖了出來,用他的之軀為架起避風港。后來,他又帶回到帝京,祭拜心心念念許久的慕氏祖墳。
可縱使躲過大火,上還有人鉤的毒,照樣命難保。且因著大火里的濃煙,雙目失明,再不能視。
原以為這最后一口氣,能支撐回京祭祖,已是上天恩寬。卻不料那人竟舍了自己心頭,為做藥引,幫制毒,讓在人世間又多茍活了一年。
剜心取,有損本,再好的靈丹妙藥也調養不回來。
他是在用自己余生纏綿病榻的苦痛,換一年平安喜樂。
為什麼?
慕云月曾不止一次問過他,他都只是笑笑,什麼也不說。只默默陪著養病,帶游山玩水,從塞北落日孤煙,一路走到江南杏花微雨。
目不能視,他就是的眼。
從滿心瘡痍到重拾希,是他告訴,只要活下去,總會有好事發生。
他的嗓子也在那場大火中熏壞,糲沙啞得像鈍刀劃在砂石地上,卻總能聽出幾多溫。
可卻連他是誰也不知道。
在他安排的園子里住了一年,慕云月也只從丫鬟口中旁敲側擊打聽到,安置的這座小園乃是長寧侯林家的置業。
而林家,也是前世謀逆案發生后,唯一肯站出來為慕家說話的名門勛貴。
如此大恩,慕云月自是要好好報答,載林家人一道回京,不過舉手之勞。
只是……
那人到底是誰?
除了宮里那位林太后,可不記得自己還認識其他什麼林家人。
居然還知道名“阿蕪”,連婁知許都不曉得。
還有這說不清道不明的悉……
隔窗著剛登上甲板的黑青年,慕云月眉心深鎖,可怎麼瞧,也想不起自個兒在哪里見過他。
大約是這幾天剛重生,還不大適應,才會產生這樣的錯覺吧?
慕云月輕摁額角搖搖頭,轉往船艙里去。
就在轉的同時,亦有一雙俊秀眼,抬起兩道復雜的目,深深凝于。烏沉的瞳孔里云遮霧繞,什麼緒都有,轉瞬又都消失不見。
*
“就是這里。”
小丫鬟領著新登船的兩人,去到船尾那間獨立的兩層小樓,邊幫忙安置行囊,邊喋喋不休。
“前面兩個船艙都已住滿人,還請二位公子這幾日將就在這間小樓歇息,有任何需要,都可直接去前頭找管事的提,不必客氣。”
“廚房那邊,姑娘也都吩咐過,每日都會給二位多準備兩份飯食。二位可自行過去用飯,也可讓人送飯上門。”
“姑娘高義,在下代公子謝過,改日定結草銜環,涌泉相報。”
天樞再三道謝。
屋中行囊也都安置停當。
小丫鬟還彳亍不肯離去,立在門外扯東扯西,余不住往屋里瞟。
天樞不聲地往旁邊挪了小半步,擋住視線。
小丫鬟一愣,訕訕笑了笑,低頭落荒而逃,只在拐角放慢腳步,來兩道依依不舍的眼波。
懷春,常有的事。
這些年跟在這位主子邊,天樞早已習慣。
主子更是比他還習以為常,從不屑搭理這些所謂的桃花。退一萬步說,就算搭理了,他的婚事,又豈是尋常人能隨意左右的?
天樞搖搖頭,退回屋中,輕輕關上門。
這間小樓雖沒人居住,但一直有人打掃,屋里時刻保持窗明幾凈,桌上還燃著菩提香,可安神靜心。
斜融融,過步步錦鋪陳進來。
衛長庚就坐在那片金夕下,低著頭,垂著眼,專心致志批閱帝京新送來的文書。修長玉指回扣住綠紫檀的筆管,指尖紅潤,頗有幾分玉骨清之相。
然凝在眉眼間的疏淡,卻又似寒枝冷月,人不敢親近。
旁人只道他是沉心政務,天樞卻知,他已經對著同一封文書,許久不曾過了。
因是稚年登基,他這位主子比誰都懂得嚴以律己,勤勉不怠。盛夏酷日當頭,隆冬寒雪加,他都不曾耽誤治學。
有回太傅講學,講到忘我,一堂課直從酉初拖到戌正。其他伴讀早已經不耐煩,只他還聚會神,聽得格外認真。待結課,他還向太傅請教良多,姿態放得格外謙卑。太傅把他夸了又夸,直言“能得此明君,實乃江山社稷之福”。
也是直到回去乾清宮,陛下突然昏倒,面額滾燙,大家才知他已高燒許久,此前竟是一直在強撐,不曾半點異樣。
如此專注堅毅,便是天樞這個自修羅煉獄磨礪出來的暗衛,也自嘆弗如。
似今日這般心不在焉,天樞還是第一次見。
又或者說,是這段時日的心不在焉。
去年冬天格外冷,雪落得也比往年多。黃河上的冰結得又厚又瓷實,春天一到,就都了垮房屋田地的水患。
戶部幾次撥銀賑災,民怨卻日漸嚴重。連奉命去賑災的大臣,也莫名暴斃。報上來的死因,是失足落水,然真實況究竟為何?就不好細說了。
也因為這種種“不好細說”,陛下才決定微服私訪,打他們個措手不及。
天樞和其他幾個北斗司的暗衛,都是專程培養來,供陛下驅使的。
閑暇的時候,他們也曾私下調侃過,說他們這位主子,大概是這世上最不像皇帝的皇帝。
別人苦心孤詣坐上那至尊之位,為的是余生能縱樂,再無需勞。而他們這位主子自打登基,就從未有一刻歇下來過。
打仗自己上,斷案親自來,好像永遠不會累。
這次賑災出岔子,他完全可以派別人理,可他還是親自去了。加固堤壩那幾日,他就同底下兵一同吃住。寸縷寸金的裳泥水污得瞧不出本來,他也不曾抱怨一句。
連軸轉了幾日,終于理完所有事。新派來的賑災大臣也已到位,無需他們再心。接下來幾日,他們只消在渝城安心待著,等帝京來人接駕就是。
可就在前幾日,陛下出門巡視堤壩,不慎從馬背摔落,昏迷了一天一夜。
再醒來,他就像變了個人,又是抓著他問今夕是何年,又是對著銅鏡發呆,誰來也不搭理。好不容易回神,卻是要立刻回京,片刻不肯耽擱。
如今還……
天樞了拳,強住臉上的憂,上前執禮道:“陛下,適才天權遞來消息,渝城被貪墨的災銀已悉數從趙知府家后院挖出,待清點完畢,便可直接發放至災民手中。”
打量他臉,天樞又斟酌語氣問:“陛下當真要搭這艘船回京?屬下剛打探過,這……是慕家的船,包船的東家,就是那位慕姑娘。”
這段時日他們雖不在京,可京中之事仍會十二時辰不間斷地遞到他們手中。
其中就包括這位慕姑娘和婁知許之間的風月。
陛下一向有主見,不喜旁人手他的事,尤其是婚姻大事。
因為這個,他跟太后吵過不下數回。平時最是孝順的人,對太后有求必應,也不知為何,偏這事不肯退讓半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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