慕云月聽得一愣, 等反應過來，“噗嗤”笑出聲，揶揄道：“世子這話說的, 可是要學那周幽王, 烽火戲諸侯，只為博人一笑？”

　衛長庚覷著角揚起的幅度, 卻是道：“嗯，值了。”

　慕云月臉頰一熱, 有種打趣別人不, 反被調戲的覺。

　這家伙還真把當褒姒哄啦！

　但也不得不承認, 這樣的哄法，的確想不心都難。江風從耳邊吹過, 都是滾燙的……

　不想被他瞧出異樣，慕云月咳嗽一聲，側過，負手向江面，強自鎮定道：“那世子現在可以放我回去了？”

　衛長庚挑眉，學著的模樣, 轉看著江面, “若我說還有，慕姑娘可愿再多陪我一會兒？”

　“還有？”慕云月不可思議地瞪圓雙眼，“你該不會真要把整座帝京都給點亮吧？”

　衛長庚低笑出聲, 沒說話，只揚起下朝江面點了點。

　原本在江心指揮兩岸小廝的那艘畫舫, 正緩緩向岸邊渡口靠來。

　“今日準備不足, 沒法為慕姑娘點亮帝京, 等改日吧, 只要慕姑娘一句話，整座帝京都會因你而閃亮。”

　衛長庚抬手敲了下眉心，舉步往渡口方向去。

　可指間的溫熱，卻留在了慕云月額間。

　淡淡的一抹，風一吹也就散了，可不知是不是今夜的江風太過猖狂，那點微不足道的溫度，竟似嵌在了眉心，蔓進了心坎兒。

　不僅沒散去，還攪得渾脈加速奔涌，心頭那只早就已經撞死了的小鹿，也毫無征兆地重新喧鬧開。

　咚咚，咚咚，隨時都要破膛而出。

　慕云月手用力去，反被撞得更加厲害。

　那廂衛長庚已經行至渡口邊，正轉頭氣定神閑地看。

　也不知是不是雨后的月太過溫，慕云月竟從他那雙淡漠的眼里，看出幾分寵溺，好像只要自己肯過去，他等多久都無所謂。

　慕云月忽閃著睫錯開眼，假裝沒看見，可心頭的小鹿又蹦噠得更歡實了。

　實在抵擋不住，腳下絆了會兒蒜，到底是躡著步子走過去。

　*

　衛長庚包下的這艘畫舫很大，真的很大、很大。

　石青帷飾，銀螭繡帶。

　連檐下垂掛著的宮燈，燈壁所用材料，也是從南縉傳來的五琉璃，尋常人家非賜不可得。

　便是慕云月家里頭，也只有林太后私下贈給丹郡主的一只五琉璃小梅瓶，掌大小，還不及這畫舫上一盞宮燈大。

　舫的擺件更是富貴無極。

　波斯進貢的栽絨毯、大食獻來的避寒犀角……乍看都沒什麼特別，可細究起來，無一不是價值連城的寶貝。就連角落里焚的，也是上好的婆律香，一兩值千金。

　本朝對馬車、畫舫之類的通行工，都有詳盡的形制規定。他一個戶部侍郎，用這樣的畫舫，當真不會越矩嗎？

　可轉念一想他和衛長庚的關系，慕云月也就釋然了。

　只是案上那張琴……

　檀木為板，凰羽作弦，雁足雕飾仙鶴俯首狀，應是云偃大師的手筆。

　云偃大師學通古今，才備九能，一手琴得極妙，斫琴的手藝更是一絕。尋常的一張琴能賣上百金，已是難得的珍品。而云偃大師所斫之琴，卻是千金難求。

　早年間，慕云月也曾托人給自己求過一張。

　奈何老人家如今年歲已高，力和力都大不如前，早已居山林，不問世事，也再不斫琴。而他過去所斫之琴，也在混中多有損毀、失，無尋覓。

　只剩一張還保存完好，眼下正為宮中收藏，尋常本不得見。

　“嫣兒近來正在學琴，先生說太過懶怠，得時常督促著。我便向陛下借了這張琴，隨時帶在邊，好方便監督練習。慕姑娘若是覺得擁，我可讓人撤下。”

　大約是看出慕云月眼中的疑，衛長庚解釋道。

　慕云月回過神，忙道：“世子多慮了，云月并不覺得擁。”

　倘若這艘畫舫還，帝京只怕都沒有人敢說自家的畫舫寬敞了。

　只是驚訝，這麼好的琴，竟然會出現在這里，還是給一個五歲稚兒練習用。

　看來衛長庚對林家，還真是寵得過分啊。

　都有些羨慕了……

　“慕姑娘似乎很喜歡這張琴？”

　衛長庚邀慕云月去窗邊坐下，拎起案上鑲嵌瑪瑙的細茶壺，往兩人面前的碧玉茶盅里斟茶。

　“倘若慕姑娘喜歡，我可幫姑娘去前說說話，陛下并非不講道理的人，沒準愿意忍痛割。”

　慕云月挑了下眉梢，恍然大悟般地看著他，“所以這便是世子說的‘還有’？如此慷慨，我都要懷疑，世子是不是就是陛下本人，連這樣的無價之寶，都能輕言相贈。”

　說完，自己都被這荒唐的想法逗笑。

　就衛長庚那眼高于頂的人，怎麼可能屈尊降貴，準備這麼一出，只為哄開心？甚至還坐在面前，給沏茶……

　除非他腦袋被驢踢了！

　慕云月失笑搖頭，正要去接他倒好的茶。

　衛長庚執壺的手，卻是在聽到那句話后，猛烈地抖了下。

　赭石茶湯溢出茶盅，在白玉案頭暈開難看的澤，他袖也被泅大片。

　“世子？”慕云月奇怪地瞧他。

　衛長庚咳嗽一聲，“適才風大，手抖了一下，對不住。”

　邊說邊揚手，招呼門外侍奉的小廝進來打掃。

　慕云月狐疑地打量他。

　衛長庚仿佛沒看見，低著頭，猶自擺弄指間的虎骨扳指，過了許久，他似終于組織好語言，終于出聲：

　“其實我也并非要將這張琴，白送于姑娘。”

　“嫣兒實在太過頑劣，尋常夫子本管不住。我聽聞慕姑娘于琴道上頗有見地，若是可以，我想請姑娘指導嫣兒，這張琴就當作是謝禮。”

　“陛下乃通曉音律之人，又甚是疼嫣兒，倘若嫣兒真能學有所，想來陛下也不會反對將此琴贈于姑娘。”

　這理由倒是合合理。

　而且琴棋書畫中，慕云月也的確更擅長琴道，教導一個五歲的孩子門，于而言不過牛刀小試。且林嫣然那個小丫頭，也很是喜歡，即便沒有這張琴做謝禮，自己也是愿意教導的。

　只不過……

　“傳聞世子才通六藝，琴技更是師承當世琴圣，出神化，比云月不知高到哪里去，為何不親自教導，反而還要請別人？”慕云月不解問。

　世人皆知，當今琴圣格古怪，收徒的條件也怪，除非資質超群，本不了他的法眼。當年他游歷至帝京，滿城通曉琴音之人，都想拜他為師，可他最后就只收了兩位弟子。

　一個是長寧侯府世子，林榆雁；還有一個便是當今圣上，衛長庚。

　雖說坊間一直有傳聞，說林榆雁的資質其實并不如衛長庚，琴圣原本也只想收衛長庚一人為徒，不過是見兩人關系好，方才將他們一并納師門。

　可縱使如此，能琴圣網開一面的人，又豈非是凡俗？

　對此，衛長庚倒也回得從容：“我平日公務繁忙，實在不出閑暇。況且慕姑娘謙虛了，你的琴技，世間無人不曉，拜琴圣為師綽綽有余，不過是因緣際會，錯過了罷了。真計較起來，我還是沾了慕姑娘的。”

　這話倒是不假。

　慕云月的手，是天生琴的手，七歲門，十歲就已經名聲大噪。當年琴圣之所以來帝京，也是專程來瞧這位妙音神的。

　只不過他來帝京之時，慕云月剛好隨母親去江南看外祖母，這才生生錯過。否則滄海水巫山云，琴圣怕也是沒興趣，再在帝京收其他徒弟。

　哪怕那人是當今皇帝。

　慕云月晃了晃茶盅，似乎也的確找不出任何拒絕他的理由，可就這麼直接答應，讓他輕易得逞，心中又幾分不甘。

　抿想了想，慕云月道：“拜師都要束脩，學琴要講資質。眼下嫣兒不在，不如世子代替，為我琴一曲，看能不能說我？”

　此言一出，侍立在門外的兩個小廝明顯哆嗦了下，眼神往里瞟，一副“你知道你在跟誰提要求嗎”的見鬼表。

　衛長庚卻是一笑，坦然起，沒有半分猶豫地往琴案邊去，“那是我的榮幸。”

　指腹弦，琴音震，一曲天籟便從他指尖流淌而出，如昆山玉碎，如鳴九皋，聞者無不心馳神往。

　想不到他外表孤高強勢如斯，指下卻有這般溫之音。

　慕云月倚著艙壁，安靜聆聽，腔子里像是有溫泉活水涓涓流淌而過，一整日的浮躁和瑣屑都被沖刷一干二凈，只剩滿心平靜。

　手里的清茶，也換了果酒。

　算起來，時至今日，重生也有一段時日。可因著心里總存著事，一直到奔波忙碌，一刻不得清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