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西泠再一次見到齊嬰的時候,正值北魏一個極和暖的三月。
往年這時候,上京城多是寒風料峭,今歲不知是怎麼回事,春竟回得這樣早,以至於連京郊的擊鞠場都開得格外早一些。
擊鞠原是軍營裡興盛的玩意兒,乃是一種騎在馬上用球杖擊毬的把戲,自前代起便逐漸在貴胄豪門間流行。北魏民風強悍又以武立國,較之江左的大梁擊鞠尤其盛行,是以每到冰霜解凍的春日,這擊鞠場便到了尤其人青睞的時節,男子們素策馬持杖爭擊一球,於球場上一展隆冬不得舒的筋骨,眷們則著瀲灩春衫,在球場的涼棚之下桌案之邊吃茶敘話,乃是北魏春日必不可的一樁盛事。
今年尤其不同。
魏梁兩國近年來戰端頻仍難分勝負,大戰有而小仗不斷,最近是到二月裡才見消停。這一仗又是不分勝負,因雙方纏鬥了多年,卻無一方有吞併一統之力,各自便都有些疲乏,遂生了講和之心,繼而便是互為姻親以結秦晉之好。
大梁的皇帝蕭子桁算是新君,登基不過五載。他有一同胞的妹妹蕭子榆,乃是如今大梁地位最為尊貴的公主,此次便是遠嫁大魏皇帝。
“此事要我說,這位和親的公主是誰倒不打,”早春三月涼風習習,場邊棚下綠鬢如雲,平景侯夫人一邊隨手拈起一顆葡萄一邊同邊的眷們閒聊,“倒不如送親的那一位使臣來的有說頭。”
一旁的眷們聞言皆是捂著笑,一旁史中丞家的鐘夫人接了口,笑道:“也就是你家侯爺脾氣和善,換了旁人,哪能容得妻子這般議論外男?”
平景侯夫人生得濃眉大眼,自有一風風火火的潑辣神采,聞言笑得合不攏,朝邊眾人道:“我議論他怎麼了,這天下的子哪個還不曾議論過大梁齊嬰?你們不過是著議論罷了,倒還有來說我?”
齊嬰,字敬臣,江左第一世家齊氏嫡脈,其父齊璋位列大梁三公之一,今有退之勢,傳聞齊氏宗族如今已由齊嬰掌舵。這位公子時名,十三歲被大梁先帝親筆點為榜眼,二十一歲便至大梁樞院副使,人稱一聲小樞相。近年來魏梁兩國多發戰端,齊嬰獨掌樞一院,三年前曾於鳩陵之戰中親自領兵,致魏國大敗而天下震,乃是出將相的傳奇之人。
平景侯夫人話雖不雅,說的卻是事實,天下子有哪個不曾議論過這位大人?縱然在他們大魏也是一般無二。
同席的另一位夫人笑言:“那位大人久盛名,如今來了咱們魏國,確當好好瞧瞧纔是。”
“可不是麼,”平景侯夫人又拈了一顆葡萄,“聽聞六年前他曾來過咱們上京,隻是那時我正在冀州養病,倒還無緣親眼見著,今日聽聞他也要上場擊鞠,我可要瞧仔細了。”
這番言辭自然又是引人發笑,鐘夫人笑著搖頭,道:“你與你家侯爺琴瑟和鳴恩恩,便是將他瞧得再仔細又能如何?倒是你那侄兒沅兒,如今正是婚嫁的年紀,替瞧瞧纔是正經——怎麼沅兒今日冇來?”
“怎麼冇來?”平景侯夫人聞言朝遠的另一個華棚搖搖指了指,“在那與姑娘們坐在一起呢。”
又擺了擺手,道:“我那侄兒你又不是不曉得,隻一心削尖了腦袋要往燕國公府裡鑽,說來我都替丟人。”
鐘夫人掩而笑,朝旁另一位溫婉嫻靜的夫人瞧了一眼,埋怨平景侯夫人道:“燕公的三弟妹就坐在這裡,你倒是說的什麼昏話?”
那位夫人原是燕國公府二房的夫人秦氏,聞言隻笑笑,並未搭話。又聽另一位夫人言道:“要我說,這齊敬臣雖好,卻不是我們沅兒的良配。”
旁人不明就裡,問道:“這是為何?”
那位夫人吃了盞酒,抿著笑,低聲道:“怎麼你們還不知麼?這位大梁來的公主,今年已經二十有六,之所以拖到如今還不婚,正是因為自年時起便思慕那齊敬臣,兩人恩恩怨怨糾纏了許多年,隻是如今那大梁天子要自家妹妹嫁給咱們陛下,這纔是一條大棒打散了鴛鴦。這齊敬臣也是個深之人,竟請旨親自送嫁——有了這般不清不楚的事擺在眼前,怎可還將沅兒往那火坑裡推?”
話說到這裡,眾人皆是吃了一驚,其中一位夫人道:“竟還有這等奇事?”
先是不信,琢磨了半晌又漸漸信了,還追上一句道:“不過這麼一說倒也講得通了,那齊嬰名滿天下春風得意,卻年近而立仍未娶妻,原來是與公主有一番糾葛的緣故……”
大魏民風開放,即便是高門貴胄之間也並不將子婚前的小兒心事看作醜聞,縱然這公主嫁的是他們陛下,也仍不覺與齊嬰的這一段往事有什麼不妥。隻是這番辛如此一抖,眾人便難免心有波瀾,一來是為他們陛下即將迎娶的這位公主到些許同,二來更是為這遠赴彆國親自為心上人送嫁的齊嬰到唏噓,一眾貴婦人愁腸百結,一時席間便有些冷清了起來。
還是平景侯夫人挑破了這冷清,潑辣道:“那齊嬰我聽聞被奉作江左世家之典範,今日我便要瞧仔細了、看看這般盛名人到底是個什麼模樣,其餘的,不管他與什麼人有什麼風流賬也不與我相乾。”
眾人聞言又是一陣笑,也覺有理,唏噓之立時便淡了。
平景侯夫人見狀頗為滿意,引頸張了片刻,見場中已有他們大魏的世家公子在跑馬熱,隻是卻還不見大梁人的影子,不有些不耐,問:“這都幾時了,怎麼還不來?”
鐘夫人給遞了杯茶,笑笑,道:“高臺上的尊位尚且空著,陛下和皇後孃娘還未到,想來梁國的使臣應在陛下邊,這便快了吧。”
平景侯夫人接了茶潤,四下裡看了看,又瞧了一眼秦氏,抿了抿,頗有些生地問:“燕國公夫人又是緣何還未到?”
口氣如此生,秦氏卻並不惱,溫溫一笑,道:“大哥素來疼嫂嫂,今晨嫂嫂有些頭痛,家裡便了太醫去瞧,故而耽擱了出門的時辰。”
平景侯夫人聞言冷哼一聲,嗤笑道:“一個商門出的,倒是一的富貴病。”
這話明明白白夾槍帶,惹得眾人都有些尷尬。
兩年前老國公病逝,長子顧居寒襲爵。這顧居寒也乃當世之名臣,北魏上柱國大將軍,祖上為開國之功臣、曆代為護國之肱骨,總領大魏兵馬與大梁南北對峙。他與齊嬰,皆是年居高位,又都是縱橫世之名臣,素來有南齊北顧之說。
隻是他們魏國這大將軍與那梁國的樞相不同,不曾有什麼曲曲折折的事,早在五年前就娶了夫人,乃是一介出低賤的商門,就此絕了一乾大魏貴的念想。這婚後,真真是伉儷深恩無比,燕國公上柱國之尊,邊竟連個側室通房都冇有,委實人敬佩那商門的手段。
平景侯夫人的侄兒薛沅,安定侯獨,自小便思慕這新晉的燕國公,兩家又素來好,整個上京城的名門貴胄無不是眼明心亮,皆以為這親事已是板上釘了釘。不料五年前上柱國忽然將一個商門帶進了門,引一乾上京城的貴胄瞠目結舌,那薛沅更是不住這般苦楚,當初一番大鬨差點要絞了頭髮去庵裡當姑子。縱然被父母攔下了,這些年仍是癡心不改,非顧大將軍不嫁,已然是上京城裡出了名的一樁冤孽。
正因這番緣故,平景侯夫人與那燕國公夫人尤其的不睦,平素無論是茶會還是詩壇,皆不待見,且一旦燕國公夫人不在,便要時時出言譏諷、百般嘲弄。
這話音剛落,秦氏尚且不及回覆,便聽得人群嘈雜之聲,遙遙看去隻見眾人簇擁著一男一相攜而來。
那男子正是燕國公顧居寒。他是魏國遠近聞名的男子,當年未娶妻之時便是整個上京城閨秀的夢中郎,縱然如今婚已五載,打馬過橋仍有滿樓紅袖招的盛景,便是此時他帶著妻子穿過馬場朝華棚走來,也有那膽大的閨閣貴朝他拋眼兒。他姿拔如蒼鬆,因顧家是將門、他又自從軍,比起一般世家的公子哥兒自然更加英武些,今日因要擊鞠,故而著常服短打,比往日在朝堂、在沙場,都更添了些許溫和氣韻。
他側那個子便是燕國公夫人,名沈西泠。這商門當年憑空冒出來便引得上京城一番震,因絕了貴們的念想,便自來遭人非議。可無論貴們如何說的壞話,都從冇有人能夠否認的麗。但見那子一雙妙目生得明亮而有靈氣,周一如珠如玉的好氣度,眉間生了一點紅痣,宛若佛典寶捲上繪的神飛天一個錯手落到了紅塵萬丈裡。今日穿著青黛的春衫,外麵披了淺的緞麵兒披風,行止間猶可見極曼妙的段,實在、實在令人挪不開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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