對于裴渡, 謝鏡辭看不太懂。
在這麼多年來的認知里,裴小爺一直是遵規守距、矜持得要命的木頭,雖然平日里看上去溫溫和和,其實從來都與旁人, 尤其是異保持著不聲的距離。
在說出系統給的那些臺詞后, 從沒想過裴渡居然會答應。
但事實是, 他不僅并未拒絕,甚至還一本正經地照做了。
……裴渡這是被人魂穿了?
不對, 看他那張沒什麼表的臉, 會不會是因為在這人眼里, 吹一吹臉算不得什麼大事?
在修真界里,男之防并不似人間那樣大, 至于彼此間的接,也已是司空見慣的景。
更何況裴渡是個足不出戶的劍癡,一輩子除了劍還是劍。據修真界里的小道消息稱,像他這種人,看到出鞘的劍, 能比看到沒穿服的人更興。
謝鏡辭當時就覺得,唉, 好特立獨行, 好變態, 好可憐。
如此一想, 似乎就能解釋得通他為何沒有拒絕——
裴渡, 大概跟花花草草一類的東西沒什麼兩樣。
也就只有, 僅僅因為被勾了下吹氣,便兀自覺得耳朵發燙。
謝鏡辭想拎著這個沒用的自己狠狠錘墻。
“……還。”
輕咳一聲,竭力不讓表顯得過于僵:“那個, 你不必一直保持這個姿勢。”
裴渡神微頓。
他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抹淤青上,經提醒才反應過來,兩人此刻的姿勢曖昧又微妙。
——他俯位于上方,用來支撐的手臂恰好落在謝鏡辭脖子旁,看上去如同一道制止逃離的錮。
裴渡又聞到那清淡幽冷的香,像無形的手指,輕輕勾在他心口上。
年匆忙從床鋪退開:“抱歉。”
他稍作停頓,忽地眸一沉:“這幾日多有叨擾……謝小姐救命之恩,裴某必將盡數奉還。”
裴渡突然之間用了如此正經的語氣,謝鏡辭總覺得不太習慣。
是直來直往的子,當即接話道:“說這個做什麼?”
“我——”
他只說了一個字,便蹙眉低下頭,不控制地輕咳幾下。
凜冬風寒,裴渡本就弱,又在攬月閣前把披在上,想必是在那時了凍。
謝鏡辭不知怎麼,突然沒頭沒腦地想,像他這種格,是不是對所有人都這麼好。
“謝小姐舊傷未愈,待得明日離開鬼域,還是先行回云京療養幾日——倘若一味拼命,于不宜。”
裴渡音溫潤,在溢滿整個臥房的燭中,平添幾分清凌凌的冷意。
謝鏡辭看見,他朝極淺極輕地笑了笑。
年人的眼眸最是明亮,裴渡一雙眼里浸了瑩瑩火,好似夜幽謐,潭水泠然,一片月墜下,溫得快要溢出來。
然而這抹笑轉瞬即逝,很快不見蹤影。裴渡又恢復了溫和卻疏離的模樣,仿佛方才所見不過幻象。
他繼續道:“在下定不會忘卻這幾日的恩,至于婚約,謝小姐大可不用在意。既然我已被逐出裴府,兩家之間的約定自然應當作廢,更何況離開鬼域后,我前路難測,不知會變何等模樣——”
等等。
謝鏡辭:“等等等等!你干嘛突然說起這些?”
這種語氣,這種措辭,說得好像他們倆會永生不復再見,下一秒就能高唱“再見了謝小姐,今晚我就要遠航”。
按照他給出的劇本,說不定還能響一響裴渡的葬歌。
“什麼‘離開鬼域前路難測’——”
趁他因這個毫無征兆的打斷微微愣住,謝鏡辭抬眼與裴渡四目相對:“你明日要做的事,不就是乖乖跟我回謝家嗎?”
接下來的一幕堪稱彩。
謝鏡辭眼睜睜看著床前的裴渡長睫猛地一,哪怕他在極力遏制表,瞳孔卻還是驟然起來,在向來驚不變的年劍修臉上,破天荒出現了類似于慌與錯愕的神采。
如果裴渡是只貓,此時一定在拼命搖晃耳朵和尾。
不得不承認,他的這副表讓謝鏡辭心大好,甚至在腦海里劃過了某個非常惡趣味的念頭——
等帶著裴渡回家,說不定能見到他更多有趣的神。
“我之前沒有告訴你嗎?”
謝鏡辭忍下笑意:“莫非你以為我來鬼冢找你,只不過是一時興起?”
他當然不是這麼想的。
在裴渡最初的認知里,謝小姐之所以來這里找他,是為了解除那一紙婚約。
在學宮里,他們二人之間的正面接得可憐,關系連普通朋友都算不上,謝小姐能來鬼域拉他一把,讓他不至于在無名小卒手中屈辱死去,就已經是最大的仁慈。
后來說起療傷,也偶爾提起謝家,裴渡從來都只是安靜地聽,當一時間來了興致,不敢心存任何奢求。
連一并生活這麼多年的“家人”都能輕而易舉將他拋棄,于謝小姐而言,更是沒有把他這個累贅帶在邊的理由。
以他如今的況,任何希都是奢。
可謝小姐方才說……
真是個木頭腦袋。
謝鏡辭只想徒手掰開他的后腦勺,看看里面裝的都是些什麼東西。
“難道你不愿去嗎?”
心里早就化大力水手金剛,郁悶地瘋狂咆哮,面上卻是憂傷惆悵的模樣,語調悠長,可謂做作至極:“好可惜,如果你能同我回家,我一定會很開心。昨夜我還在滿心歡喜地想,應該如何向你介紹我爹和我娘,帶著你去吃哪些我最的點心——原來一切都是我在自作多。”
謝鏡辭說得上頭,眼看裴渡微張了口卻不知如何辯解,強忍住笑出聲的沖,繼續道:“沒關系,你不用自責。我沒有傷心,只是覺得……有一點點難過而已。一切都怪我,是我不夠好,沒能讓裴公子信服。”
啊。
綠茶,好香,真香,太香了。
曾經在小世界里的記憶逐漸涌上心頭,謝鏡辭即興發揮,臺詞張口就來,不由得由衷嘆,這真是一門神奇有效的高能手段。
將委屈放大十倍百倍,刻意展現在他人眼前,與此同時,再顯出強撐般的倔強,說出那句屢試不爽的傳世名言:都怪我。
像裴渡這種呆呆的鵝,轉瞬之間就能掉進網里,被茶香熏得心智全無。
正如所料,裴渡聞言果然皺了眉,連一貫冷如白玉的側臉上,都顯出狼狽的紅。
他想要解釋,卻笨拙得不知應該如何開口,只得垂下長睫,暗著眸子道:“謝小姐,我——”
房間里靜默了短短一瞬。
裴渡低著頭,終于把所有自尊放下,啞聲告訴:“如今的我是個麻煩……恐怕無法再與謝小姐相配。”
他不想親口承認這句話,哪怕一直都心知肚明。
好像只要一說出來,謝小姐就真的會離他而去,去往越來越遠、遙不可及的地方。
月破窗而,年清雋的面龐被映出瓷般的冷白。
謝小姐一直沒做出應答,他一顆心懸在半空,好似正在經歷一場漫長的凌遲,被小刀一點點切割,每分每秒都是煎熬。
忽然他聽見謝鏡辭的嗓音:“……你過來。”
停頓須臾,加強語氣:“低頭。”
裴渡不明所以,只能依言再度俯,腦袋垂落的剎那,有風從頭頂掠過。
有什麼東西落在他頭上,輕輕了。
“誰說你是麻煩。”
姑娘家的右手纖細,拂過他發間,帶來有些的、從未有過的奇妙。
謝鏡辭說:“你沒有做錯任何事,無論如何都怪不到你頭上去,那群心不正之人,他們才是麻煩——你會為修真界里最厲害的劍修啊,其他人羨慕崇拜都來不及,干嘛要妄自菲薄。”
說罷遲疑片刻,語氣別扭又生,卻也有認真的溫:“想和我一起回家嗎?”
沒有刻意說“謝家”。
“回家”這樣的字眼,聽起來就像是……那地方屬于他們兩個人。
堵在心口許久許久的那塊巨石,在此刻裂開了一道痕跡。
旋即裂痕如蛛網般擴散蔓延,當巨石轟然碎開的剎那,自年漆黑黯淡的眼底,溢出久違笑意。
裴渡說:“好。”
今夜發生的一切皆是恍如夢境,直到與謝鏡辭告別,從房中離開的時候,裴渡都覺得腦袋在發懵。
可無論如何,他都是打從心底里覺得欣喜的。
裴渡一邊迷迷糊糊往前走,一邊抬起手來,了頭頂。
自己的時候沒有任何覺,然而一旦手的那個人是謝小姐,每頭發都像被通了薄薄的電流,裴渡并不討厭那種覺。
……好開心。
被接納也是,頭也是,都是令人到開心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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