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日，所有事都水落石出，本名樊小釵的人是個因為大柱國手腕導致家道中落的破敗世家，一顆死棋，不管事與否，皆是板上釘釘的死棋，用卻不小，用於做活、佔地和搜。

林家小二公子隻不過是個被利用的蠢貨，可半死不活，這位探花爺一切都被蒙在鼓裡，隻貪圖樊妹妹的上胭脂風，讀書讀傻了，哪裡知道越是人的子越是禍水，一場蹩腳的偶遇安排，就神魂顛倒，不知死活地帶進了北涼王府，天曉得河東譙國林家知道這麼場劫難後是如何心如死灰，昨夜的刺殺並不細，十分糙，著狗急跳牆，由進府的樊小姐借觀機會描繪王府地圖，以及世子徐年的肖像，然後找機會行刺，隻不過他們的人算遠不如涼王府方面的人算，全遭了殃，至於樊姓子幕後的推手和譙國林家下場，此時正坐在聽亭樓榭中溫酒的徐年都懶得去理會，他隻是想知道樊小釵是否後悔為了個素未謀面的男人就白白赴死。

徐年對於這些人的飛蛾撲火，沒有任何憐憫，世上漂亮子總是如雨後春筍和草原夜草一個德，了一茬，下一年就冒出新的一茬，除不盡燒不完，個個憐香惜玉過去，豈不是累死累活，徐年實在沒這份閑逸致，何況三年喪家犬般的困苦遊歷，徐年也懂了不市井間的淺白世故，記得途中上個臭味相投的不流青年劍士，那貨就總說些對敵人慈悲就是跟自己小命過不去的大道理，據說他都是跟一些不得志不名前輩劍客學來的，每次說起都口水四濺，總要噴徐年滿臉的唾沫星子。

徐年至今仍記得那個買不起鐵劍隻能挎木劍的家夥，每次在街上看到佩劍遊俠們的眼神，采花賊撞見了娘子一模一樣，如果這家夥知道天天被迫聽他吹噓大乘劍應當如何如何的老黃，便是那對上武帝城王老怪都可一戰的劍九黃，而老家夥後背劍匣就藏了五把天下有數的名劍，會做何想?那個滿腦子想要尋個名師學藝的家夥，現在可安好?可曾在劍上登堂室?

在南燕邊境分別時，那人曾豪氣乾雲對徐年說道:“等哪天兄弟發達了，請你吃最好的醬牛，一斤不夠，就三斤，管飽！”

三斤牛，似乎就是他想象力的極限了。

真正的江湖，畢竟有一劍斷江力拔山河的絕頂高手，更多的還是那個家夥這樣的無名小卒，做著一個個遙不可及稽可笑的江湖夢。徐年狠狠了臉頰，看到袁左宗站立在一旁，安靜等待自己，徐年趕起，給正三品龍吾將軍挪了挪繡墩，袁左宗眼神訝異一閃而逝，坐如洪呂大鍾，正道:“殿下，王爺讓我來問如何置樊姓子。”

徐年笑道:“該如何便如何。”

袁左宗微微點頭，得到意料之外的答覆，就馬上起，準備告退。

徐年也不阻攔，坐下沒多久就重新起道:“袁三哥，有空一起喝酒，不醉不歸。”

袁左宗出稀罕笑臉道:“好。”

徐年從茶幾上拿了一壺早就準備好的酒，提著走向聽亭，直上八樓，見到了埋首抄書的師父，李義山，字元嬰，披頭散發，形容枯槁的男子在江湖在廟堂都名聲不顯，可在北涼王府，沒誰敢對這位府上第一清客稍有不敬，徐年坐在一旁，門路地拿起紫檀幾案上的青葫蘆，將酒倒，一時間酒香四溢，男子這才停筆，輕聲笑道:“現在你這脂氣總算是淡了些，三年遊行，還是有些裨益。”

徐年嘿嘿一笑，

繼而擔憂道:“師父，老黃去武帝城，能取回城牆上的那把黃廬劍嗎?”李義山灌了口酒輕輕搖頭。

徐年震駭道:“湖底老魁已經強勢無匹，老黃明顯要強上一籌，在那東海自封城主的王仙芝，豈不是真的天下無敵了?”

李義山握著青葫蘆，不再喝，隻是嗅了嗅，緩緩道:“天下無敵?一品之上還有一撮人，王仙芝一生浸武道，幾近通玄，但稱不上無敵。現在的武林，是群雄割據，各有千秋，以往一人絕頂的景象，現在不會出現，以後也沒可能。況且武道極致，不過是到了天道的門檻，再者廟堂外武夫對天下大勢的影響，很小，要不然當年也不會被你北涼鐵騎給馬踏整座江湖。你不願學武，大柱國不強求，我也無所謂，就是如此。雄兵百萬尚且俯首，還不如做一個可畏國賊。文或可擾政，一介匹夫是決不至於國的。”

徐年啞然失笑。離王朝這十幾年孜孜不倦流傳這句殺人不見的誅心語:雄兵百萬可伏，國賊一個可畏。前半句是鼻子讚譽大柱國的武功偉業，有捧殺嫌疑，後半句則圖窮匕現的骨棒殺了。這話說得很有學問，連徐曉聽聞後都拍掌大笑，隻不過笑過之後罵了一句“上學宮這幫吃飽了撐著的空談清流，該殺”。

李義山提著酒壺騰出位置，讓徐年代筆抄寫孤本典籍，徐年早就習以為常，字倒是練習得功底不弱，可始終沒能養出啥浩然正氣，每當見到徐年勾畫不妥，就拿青葫蘆敲打一下。李義山讓這位世子殿下抄了一盞燈時，重新坐下，徐年趴在一旁，側著師父，蒼白發人衰境，黃卷青燈空心，聽說人世最苦是衰境，修為最難是空心，怎樣的閱歷，才會讓師父如此心如止水?李義山不抬頭輕聲道:“去吧，看看你請進聽亭的客人，快要登上三樓了。”

徐年哦了一聲，悄悄下樓。

二樓，徐年看到堆積如山形一整面書牆的古樸書架下，站著那位份晦暗的白狐兒臉，左手握有一本泛黃武學典，右手食指有規律地敲打潔額頭，那柄在鞘的繡冬刀被書架中當作標記。

白狐兒臉隻是瞥了眼徐年，就再度低頭。

自討沒趣的徐年隻好撤退。

偌大的北涼王府，仿佛隻有世子殿下這麼一個遊手好閑的散淡人，淡出個鳥來的那種。

年中，大柱國擇了個良辰吉日，在宗廟給兒子行及冠禮。很不合常理的是堂堂北涼王長子冠禮，辦得還不如一般富貴家族隆重，不僅邀請的賓客相當稀，就連世子殿下的兩個姐姐一個弟弟都未到場，一清爽的徐年被徐曉領進太廟後，祭高天地先祖，加冠三次，分別是黑麻緇布冠，白鹿皮弁和紅黑素冠，徐年頭頂的小小三冠，牽扯了太多視野和關注，第一冠，是離王朝所有廟堂大員都在意的，因為這代表世子殿下可以朝當政，第二冠寓意更為實際和流長，因為北涼三十萬鐵騎都在拭目以待，至於第三冠，則隻有一些象征意義，對比之下不為人重視。

結發及冠的世子殿下忙碌了一整天，臉龐繃得僵，跟來府上的北涼邊陲大員們一一行禮後，終於能松口氣，著梧桐苑丫鬟們的端茶送水和肩敲背，休息差不多，徐年這才親自理了理頭冠服飾，最後與徐驍一同來到王妃墓，一對高大的青白玉獅子栩栩如生，俱是母獅兒的活潑造型，右手母獅護著三頭獅，象征王妃和三位膝下親生子，獅分別是長徐脂虎，二徐渭熊以及子徐龍象，左手母獅卻隻是低頭親吻一頭獅，王妃對長子徐年的寵溺偏，生前死後皆是沒有止境！徐年站著石獅子前，眼睛通紅。大柱國徐曉輕輕歎息，年年每次覺得了委屈，就跑到這裡，一呆就是整宿，不管天冷天熱，都不曾生病。

王妃墓四周由白玉壘砌兩道城垣，形城中有城的大千氣象，主神道更是長達六十丈，按照典製，王朝帝王神道兩側擺置石不過九種，這裡卻有足足十四種！

近百尊石刻，神定盛，貫穿一氣，氣勢如虹，除此之外，陵墓寶頂高度和地宮規模都遠超王朝任何一位藩王，而且構建了獨匠心沒有先例的一座梳妝臺和兩座丫環墳，當時王妃墓初建，被無數世人詬病，皇帝書房幾乎是一夜間擺滿了彈劾奏疏，但都被下，不予理睬。

背駝瘸的大柱國站著墳前，默不作聲。

徐年祭奠完畢後，蹲在墳頭前，輕聲道:“爹，我再待一會兒。”

大柱國聲道:“別著涼，你娘會心疼。”

徐年嗯了一聲。

人屠北涼王走在主神道上，心中默念，剛好三百六十五步。

這位權傾朝野的唯一一位大柱國清楚記得當年第一次朝封，從那扇紅漆大門走到坤極殿殿門，第一次年輕氣盛，走了二百八十四步，後來年紀大了，加上瘸，就越走越多，越慢越長，但始終沒有超過三百六十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