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男子到了繡春跟前,道:“冒昧打擾,還見諒。在下乃是京中百味堂之人,姓季,名天鵬。此番押送一批貴重藥材回京,不想竟滯留在此。這幾日見老弟你妙手不凡。正好我家藥鋪缺一位坐堂先生,不知陳老弟可願屈尊而就?”
他說完,含笑著繡春。
“原來竟是百味堂當家!失禮,失禮!”
丁管事見多識廣。蘇家雖做茶葉生意,與藥行風馬牛不相及,但自然也聽說過百味堂之名。百味堂亦是藥行翹楚,藥店遍佈全國。雖不如金藥堂盛名,但季家的一個兒,也就是這位當家的姐姐,幾年前因了機緣,被當朝閣首輔傅家的兒子看中,收了做妾,十分寵。雖不是正經的親家,但所謂背靠大樹好乘涼,有了這層關係,季家做事自然方便許多,在藥行聲名日盛,如今已經有與陳家一競高低之勢。此時見這男子竟是百味堂的東家季天鵬,不敢怠慢,忙過來見禮。對於做生意的人來說,多結一人,便多一門道。何樂而不爲?
對於丁管事的的示好,季天鵬只是哂笑一下,略微回禮,便再看著繡春。
繡春有些驚訝。自然知道百味堂季家,可謂是陳家的對頭了。只是沒想到這麼巧,這幾天滯留在此,便遇到了季家人。尚未開口,季天鵬又接著道:“在下求賢若。確實是誠心相請。也打聽過,知道老弟京是去投親。既然有一手岐黃妙技,何不到我季家藥鋪一展所長?至於薪俸,陳老弟放心,只要你來,必定不會虧待了你。”
丁管事是蘇家在淮安的人,並不知道繡春來歷。只知道懂醫,如今進京投親。竟然遇到這樣的事,在他看來不啻是天上掉餡餅,也替高興,正等著點頭應下,不想繡春卻已經拒絕了。
繡春道:“多謝當家的意。我不過略通醫理而已,不敢到行人跟前班門弄斧,坐堂一事,更關乎藥鋪的招牌,毫不能疏忽。我怕是擔不起這樣的重責。還請當家另請高人。”說罷朝他作了個揖,轉就要離去。
季天鵬此番滯留在此,恰巧遇到繡春行醫。已經觀察了數日。他既出藥行世家,本人自然也懂幾分醫理。看爲人診病開方,方子裡時常有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配藥。細思之,卻無不在理,頗帶靈妙之氣。心中便起了延攬之意——他的父親數年前去世之後,季家的家業便由他執掌。他生平最大心願,便是過金藥堂,將天下第一藥堂的名頭歸到季家門下。倘若季家百味堂中有名醫坐鎮,自然有利於提升名。只是京中郎中不,良醫卻難尋。真正有本事的郎中,大多又自己開堂坐診,不願僱於旁人掣肘。季家先前坐堂的幾位郎中裡,最有名的一位,年初時因年邁回了老家後,一直尋不到合意的人來代替。此番正好見到繡春行醫。雖則年紀輕了些,但只要有真本事,加上自己在後加以宣傳,不愁傳不開名。故而他當機立斷,趁著此時住了,表明了份。
在季天鵬看來,自己這番邀請,這個年必定會應下。看樣子便不像有錢傍。又是遠道投親,往後必定要靠自己謀生的。這樣的機會,並不是時常會有。所以話說完後,十分篤定。不料竟被一口拒絕了。眼見轉要走,以爲是坐地起價,便不再繞圈了。
“陳老弟,只要你來,年俸白銀五十兩,年底另有封賞。如何?”
京中價雖貴於別地,但這樣的俸祿,實在不算低了。便是丁管事,刨除別的進項,一年差不多也就這個數了。丁管事以爲繡春一定會應了,沒想到又道:“多謝當家看得起。只是我確實沒這坐堂行醫的本事。不敢耽誤當家的正事。”
季天鵬心中略有些不快。覺著這年還在起價。面上卻未顯出來,反而笑道:“也罷,一百兩!且你只要來了,若真有本事,我百味堂必定會不餘力相捧。假以時日,老弟何愁不能在京城杏林揚名立萬?”
他開出這樣的條件,又以爲名醫爲餌,確實極有力。可惜繡春卻另有打算,怎麼可能會去季家坐堂?再次謝絕,轉便去了。
季天鵬這才知道這年是真的拒絕了自己的邀約,有些難以置信,著背影,直到快要邁出客棧大門,這才醒悟過來,最後道:“也罷,倘若日後你改了主意,徑直來南市永街來找我便是。”
繡春停住腳步,回頭微微一笑,道:“多謝當家。我記住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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蘇家的茶船繼續往北而去。直到拋下新平老遠,丁管事猶對繡春拒絕季天鵬的舉到十分不解,替惋惜不已。繡春只說自己從前不過跟隨家人略學過幾年醫而已,替人看看小病還行,不敢獨挑大樑去坐堂。丁管事這才作罷。到了第三天,船終於到了上京南城門外的碼頭,繡春上岸,謝過丁管事一路的照應,告別之後,便往城門而去。
煌煌帝都,與住了十幾年的杭州外城截然不同。停在高大而莊嚴的城門口,看著各人等川流不息地從自己畔經過時,第一次強烈地生出了融這個世代的覺。了下包袱中那個已然燒化的銀鐲,閉上眼睛,長長呼吸一口這略帶乾燥泥腥味的陌生空氣之後,終於堅定地邁開了腳步。
裕泰帝新喪,太子擬定二十七天後繼位。這將近一個月的國喪期裡,城中百姓也俱戴孝,停一切婚嫁酒樂。繡春城後,第一件事便是朝人打聽金藥堂。得知位於北市的銅駝街,一路找了過去。
銅駝街很是繁華。雖國喪期,但兩邊店鋪都開著,車馬不斷。沿著街面一直往西,到頭便是了。繡春停下腳步,站在對面觀看。
靠左,是陳家大宅。兩扇黑漆大門建在一個數層臺階高的平臺上,大門兩側蹲了兩隻石獅,包鐵皮的門檻,高約一尺,左右兩邊各一間房長的門房,屋檐前應景地高高懸了兩盞白燈籠,整個大門看起來半新不舊,但顯敦厚大氣。至於大門裡頭如何,便不得而知了。
挨著陳宅過去十來步,便是陳家金藥堂在京城中的老店了。門面一口氣佔了五間。左右各安了兩扇半人高的雕花柵欄。正中大門之上,高高懸掛著黑底金漆的“金藥堂”三字牌匾,左右四道廊柱之上依次篆了楹聯,分別是“獨活靈芝草”、“當歸何首烏”、“夙擅軒歧”、“全憑藥石靈”,大門大開著,人來人往,絡繹不絕,從繡春的角度過去,能清楚看到裡頭四四方方的棕黑藥櫃賬臺,夥計們正站在臺後殷勤地在給客人抓藥。
繡春默默看了半晌後,天暗了,在附近一個弄堂口尋到了一家小客棧落了腳。當夜,獨自一人躺在泛了溼黴味的牀上,輾轉難眠。
來時的路上,曾反覆想過接下來該當如何。毫無疑問,上京的唯一目的,就是查證懷疑的兇手,要爲父親報仇。也曾想過,徑直去找陳家的當家人,也就是的那個祖父陳振,把一切都告訴他,讓他出面懲兇。就算他與陳仲修有再化不開的深刻矛盾,畢竟也是父子。不信他會無於衷。但是很快,就否定了這個想法。先不說完全不知陳振此人如何,這也只是自己的強烈懷疑,完全沒有真憑實據,而且這麼多年來,陳家事務一直由那些人把持,必定早有了自己盤錯節的實力。既膽敢做出這樣的事,暗中想必也有防備了。自己的祖父陳振,既然那麼痛恨蕓娘,對自己這個孫必定也是厭惡至極。況且現在,對於陳振來說,自己不過就是一個陌生人。撇去他厭煩自己這一點不說,如何自證份都是個問題。連府都認定那場大火是意外,那些人怎麼可能輕易就被突然冒出來的自己的一面之詞而打倒?
說到底,證據纔是一切。沒有真憑實據之前,自己任何的貿然舉都顯得缺乏說服力。
否定了這個念頭之後,剩下的一個選擇,便是瞞份潛金藥堂伺機行事。這並非不可能。陳家沒有人見過。這麼做,一來能給自己獲得一個緩衝的時間。需要在揭底牌前理清陳家的各人,做到心中有數。二來,便於暗中蒐集證據。倘若有人真的做過這樣的惡事,毫無疑問,他們的目標就是陳家龐大的家業。目的一天沒達,絕不會就此罷手。一旦有所作,世上沒有不風的牆,只要在暗用心,想抓到狐貍尾,並非不可能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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