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九】
本來只是早上九點鐘景,因爲要辦壽筵,陶府裡外已經熱鬧極了。大門外請了俄國樂隊奏迎賓曲,三小姐自然是總招待,外面委託督軍府的一位管事總提調。到了十點鐘,陶府大門外一條街上,已經停了長長一溜汽車,那些賣燒餅水果的小販,夾在汽車陣裡,專做司機的生意,半條街上都只聞喇叭聲、說笑聲、鞭炮聲,那一種熱鬧,令路人無不駐足圍觀。管事帶著陶府的警衛,安排停車、迎賓、招待……只忙了個人仰馬翻,纔將水泄不通的馬路維持出一個秩序來。
靜琬換了件裳,就出來招呼客人。那些承軍的眷們都已經陸陸續續到了。常太太瞧見靜琬,誇道:“尹小姐今天真是春風滿面,哎喲,這條項鍊……”只是嘖嘖讚歎,那些太太小姐們,最是這樣的珠寶,衆星拱月般將靜琬簇擁著,那串項鍊本來繞三匝,每一匝上鑲了金燕的鑽石,配上繞鑲指甲蓋大小的寶石,雖然沒有燈,但映在頸間,燦然生輝。徐太太道:“尹小姐生得太,也只有這樣的項鍊,纔是錦上添花。”靜琬笑地問:“怎麼沒見著徐統制?今天請了盧玉雙盧老闆來唱堂會,徐統制這樣聽戲,可千萬別錯過了。”徐太太答:“說是今天六他們去開會了呢。”靜琬這纔想起來的樣子,說道:“正是,早上六還對我說,怕是中午要遲一點過來。”徐太太聽順這麼一說,不由嚮慕容三小姐抿一笑,意思是這兩個人這樣好,原來大清早就已經見過面了。
十一點後,客人都已經到了十之八九,靜琬雖然在賓客間周旋,聽著那喧譁的笑聲,一顆心就像是在熱水裡,撲通撲通地跳著。三小姐並不知,走過來對說:“還有二十分鐘開席了,若是六趕不過來,就再等一等吧。”靜琬聽見說只差二十分鐘就十二點了,而大廳里人聲鼎沸,四面都是嘈嘈切切的說笑聲,前廳裡樂隊的樂聲,又是那樣的吵鬧,饒自恃鎮定,也不住說:“我去補一補,這裡太熱。”三小姐細細替瞧了,說:“快去吧,胭脂也要再加一點纔好,今天這樣的好日子。”
靜琬於是走回自己住的小樓裡去,那樓前也牽了無數的彩旗與飄帶,用萬年青搭出拱門,上面簪滿了彩的絹花,十分的豔麗好看,可是因爲大部分的下人都到前面去招待客人了,這裡反倒靜悄悄的。走進來時也只有蘭琴跟著,剛剛正預備上樓,忽聽人喚了聲:“尹小姐。”靜琬認得是慕容灃的心腹何敘安,忙問:“六回來了?”
何敘安低聲道:“請尹小姐這邊談話。”靜琬就吩咐蘭琴:“你替我上樓去,將我的化妝箱子拿下來。”自己方跟著何敘安,穿過走廊,到後面小小一間會客室裡去。那會客室裡窗簾全放下來了,屋子裡暗沉沉的,亦沒有開燈,有兩個人立在那裡,可是晦暗的線裡,其中一人的形再悉不過。腦中嗡地一響,眼淚都要涌出來,只是本能地撲上去,那人一把摟住:“靜琬。”含淚笑著仰起臉來:“建彰,我真是不敢相信是你。”許建彰地摟住:“我也是做夢一樣……靜琬,真的是你。”
何敘安輕輕咳嗽了一聲,說道:“尹小姐,六吩咐過,如果十一點半鐘之前他沒有打電話,就將許先生釋放,送到尹小姐這裡來。”又遞上一張車票,正是與那張車票同一列火車。靜琬心中一震,那車票雖只是輕飄飄的一張紙片,可是接在手中,直如有千鈞重一般。想起早晨他就是在這間屋子裡,跟自己話別。他的眼底映著自己的倒影,深如海,而那日結拜之時,他一仰面喝下酒去,眼裡閃過稍縱即逝的痛楚,便如那酒是穿腸蝕骨的毒藥一般。可是他替自己樣樣都打算好了,連這最後一件事,都已經安排妥當。心裡思起伏,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。
許建彰見心不在焉,自己的一腔疑不得不問:“靜琬,他們怎麼將我放出來了,你是走了誰的路子,這樣大的面子?”又問,“這裡是哪裡?”他的提問,一句也不能夠解釋,更是無從解釋,只簡短地答:“等我們離開了這裡,我再告訴你詳。”轉臉問何敘安,“六人呢?還在帥府?”
何敘安搖了搖頭,說:“我只負責這件事,旁的事我都不知道。”建彰不由話問靜琬:“六?慕容六?你問六做什麼?”靜琬說:“我欠六一個人。這中間的來龍去脈,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解釋清楚。”建彰“哦”了一聲,像是明白了一點,說:“原來是他。”他在獄中曾經聽獄卒說道:“你真是好福氣,上面有人這樣照應你。”今日突然被釋,本是滿腹疑,見靜琬吞吞吐吐,更是疑雲四起。恰好在這時候,屋子裡那座一人來高的大鐘噹噹噹地響起來。靜琬聽到那聲音,似乎被嚇了一大跳,
轉過臉去,瞧著那鐘的時針分針都重到了一起,只是怔怔地出神。
許建彰了一聲“靜琬”,都像是沒有聽到一樣,過了一會兒,方纔自言自語:“十二點了。”許建彰接過手中的火車票,看了看方訝然:“這是半個鐘頭後的火車,咱們要走可得趕快了。”靜琬“嗯”了一聲,只是聽著前面約的樂聲人聲,不一會兒,聽到有腳步聲往這邊來了,越來越近,只覺得一顆心像是要從腔裡跳出來一樣,可是那腳步聲輕快,而且不是皮鞋的聲音。那人一直走進會客室裡來,認出是陶府上房裡的周媽,周媽道:“我們太太差我來告訴尹小姐,到了開席的鐘點了,可是六還沒有過來,準是開會開遲了,所以想往後延一刻鐘再開席。”
靜琬心裡一陣發虛,什麼話也說不出來,只點了點頭。見周媽打量許建彰,忙道:“這是我的表兄,告訴太太,我馬上出去。”許建彰聽將自己稱作表兄,更是疑,角微,終於強自忍住。等那周媽一走,又問:“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,你在這裡做什麼?”靜琬說道:“這裡是陶府,我爲了你的事,暫時借住在這裡。”許建彰道:“既然我已經沒事了,那你去向主人家說一聲,我們就告辭吧,這樣打擾人家。”靜琬輕輕地咬一咬牙,說道:“你先走,我搭下一班火車。”
許建彰萬萬想不到說出這樣一句話來,問:“爲什麼?”靜琬說:“現在我還不能說,明天你就明白了。六放了你出來,我欠他一個人,我得當面謝謝他。”許建彰終於忍不住:“六長,六短,你是怎麼認識六的,他又怎麼肯將我放出來?”靜琬聽他話語中大有疑己之意,心中激憤難言,反問:“你難道不相信我?”
許建彰道:“我當然是信你的,可是你總得跟我解釋清楚。”靜琬怒道:“現在你我怎麼解釋,他將你放了出來,你不但不承,反倒這樣懷疑。”何敘安在一旁低聲勸道:“尹小姐,還是邊走邊說吧,六專門叮囑過我,務必送尹小姐上車。”靜琬將臉一揚,說道:“六既然如此待我,我安能揚長而去?請何先生送建彰去火車站,我搭下一班車走。”
許建彰雖然好脾氣,此時也顧不得了,冷冷地道:“你不走,我也不走。”靜琬將腳一跺,說:“你不信我就算了。”對何敘安道:“麻煩你帶我去見六。”何敘安大驚,許建彰問:“你去見他做什麼?”靜琬淡淡地道:“人家救了你的命,我總得去謝謝人家。”許建彰再也忍耐不住:“人家爲什麼肯救我,你爲何不明白告訴我?”
靜琬目直直地盯在他上,過了半晌,方纔嫣然一笑:“是啊,人家爲什麼肯救你?你心裡已經有了猜疑,爲什麼不明白說出來?”許建彰心中懊悔,可是瞧見何敘安去監獄提釋自己,監獄長對他那樣畢恭畢敬,明明他是個地位極高之人。可是這位何先生,在靜琬面前,亦是恭敬異常。靜琬一介流,承軍中這樣的人都服服帖帖,自然令人詫異,而他們談之中,總是提及慕容灃,可見與慕容灃之間關係非同尋常。他腦中疑雲越來越大,洶涌澎湃,直如整個人都要炸開來一樣,心中難過到了極點。可是靜琬的神間,沒有對自己的多關切,反倒又對何敘安道:“我要見六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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