寺臺案前,男人持劍的姿勢剛不疑。置于人頸間的鐵劍,仿佛隨時都可以被施以強力,斬落的頭顱。
朝穿山落溪谷間,縷金芒折映寒刃意。
……
這抹赤彩一徑流過山間層層疊疊的翠峰影,落立馬崖邊的二人眼中。
在用以遮蔽他們行跡的重重樹枝后面,周懌近乎于本能地拈箭搭弓,鋒銳的鏃尖破葉而出,正對下方坐握鐵劍的男人額間。
不足百步的距離,松指即可取其命。
然而側之人卻抬起手臂,將他控弦的右手向下了。
“王爺?”周懌疑道。
……
因奉戚炳靖之令,他這六日來將此溪谷里外勘察了個遍,方尋得了目下這一離約見之地不遠不近,能夠通行人馬,于樹木掩映下不易令人察覺,又可以居高臨下地看清塔寺中所發生的一切的地方。
他追隨戚炳靖凡六年,深知其心中所策所念:
一面圖親見諸行諸舉,一面掛懷之安危,卻亦不意為此行的掣肘。
因而今晨天尚未亮時,他二人便離營北出,徑至此地,先讓馬兒飲飽了山間清溪,令之銜枚,然后二人二馬便靜視著下方溪谷間的靜,直到此刻。
……
迎著周懌的疑,戚炳靖從容道:“勿急。”
然后他側首,目探向遙對寺臺的另一邊,又說:“莫要忘了,是誰。”
周懌順著看過去。
百丈之外,江豫燃領著一眾親兵,一不地守著,并非沒有留意到寺臺上的突變,然而竟皆分外冷靜,不為所。
……是誰?
五年前,曾在大平國北最危難的時候領兵出征,于豫州城外與大晉的軍隊戰八日后破圍城,與城守軍共敵犯。晉軍圍城逾四月,軍中糧盡,與麾下分食馬尸以果腹;城頭兵罄,號令百姓劈門制箭,熔錢鑄鏃;守城長戰,以卓絕之意志長駐城頭,接連六日不曾合眼睡覺。同北上的二萬人馬到最后僅活下三百人,而從始至終都未流出一不敵降之意,剛強而堅忍地肩扛著這一萬九千七百個英魂,生生戰到了晉軍退兵的那一刻。
這一場豫州守城之戰,令卓疆三字一昔之間揚名二國。
其后一手募建云麟軍,鎮戍大平北疆,以一己之力撼了二國邊境戰局。其持軍之苛嚴,其麾下之驍勇,無不為天下人所知。至建初十六年,率軍北犯大晉國土、屠戮五萬晉俘,世人方進一步見識了的大略與果決、狠戾與冷酷。
于這樣一個人而言,目下被人以劍相抵又算得了什麼?
周懌握著弓的手緩緩垂下來。
“王爺睿明。”他低嘆道。
……
鮮滴案上玉杯之中,酒猙獰。
劍劈之力在割破皮的那一剎堪堪收住。
卓炎不躲亦不,任憑劍刃抵磨著頸側,冷辣的創痛不曾令容變半分。
沈毓章亦未再。
“毓章兄,為何手下留?”直視他,仿佛自己的人頭并未置于他的劍下。
他未答,目不移地看著的鮮順著劍刃滴杯中。
待足足攢了十滴后,他才一把收劍回鞘,然后攬袖手,過面前這杯融有鮮的玉杯,起面北而立。
卓炎抬眼,目隨著他的作緩緩移。
沈毓章雙手握杯,舉臂,向群山一敬,隨即用力一揚杯,將酒盡數灑于足下,然后屈膝跪了下來。
“這杯酒,為敬裴將軍。”
他以額叩地,良久后直,說道:“以你之,謝裴將軍生前教育之恩,亦謝我此刻無法殺了你這叛將之罪。”
卓炎不為所地坐在原。
“為何無法殺了我?”片刻后,問說。
沈毓章此時已站起來,回到案前,落座時一字一句道:“奉旨行事:可招降,不可濫殺。”
“奉旨行事……”卓炎復念一遍,勾起角,眼諷意深濃:“沈氏三百八十年之忠君祖訓,毓章兄恪守如是,不愧是沈氏的好兒孫。”
他聞此,稍稍變了臉。
又道:“如今之大平朝廷,皇帝仁昏,庸臣當道,忠良茍活。沈氏祖上恐怕亦沒有想到,后子孫需奉忠于這樣的皇室、這樣的朝廷罷?毓章兄口稱奉旨行事,莫非還以為眼下之大平朝廷,可比高祖、世宗、仁宗三朝?”
“為人臣者,仰視天,俯視地,盡忠、報國,無愧于心,如是足矣。”
沈毓章回應道,字字鏗鏘,氣概剛正。
卓炎冷冷一笑,“如裴將軍者,忠否?良否?朝廷又待之何如?毓章兄是否忘了裴將軍當年是為何兵敗、回朝是為何被斬的?毓章兄奉沈氏祖訓,自問無愧于心,然如裴將軍者,又曾愧對于何人?”
沈毓章看著:“當年裴將軍之故亡,我知你恨意難解,所以才稱病拒不出仕。然而這些年來你委于王、深居樂,又算得上什麼良臣?又有什麼資格評議朝廷?而今你與亡兄宿敵、晉將謝淖勾結于一,策反亡兄舊部,南掠大平故土,又如何對得起他生前以命守衛的這片河山?又如何對得起卓氏世代之忠烈?”
“忠烈?”
卓炎咬著這二字,重重反問:“卓氏謀逆,亡兄被杖斃于市,先父、先母皆畏罪自盡。毓章兄又何以如此糊涂?”
沈毓章沉默許,復開口:“卓氏蒙冤,國人皆知。”
卓炎按劍起:“而今我既反兵,卓氏便再無‘蒙冤’一說。”
“你之所圖,是為報仇?”沈毓章沉聲問說。
卓炎不答,俯視他道:“毓章兄既做大平之錚錚忠臣,又何須知我這等叛反之徒所圖為何。”
話畢,躬與他見禮,而后就離去。
他的聲音卻在耳側響起——
“你之所圖,是為廢帝、另立?”
卓炎轉的作微微一頓。
回首時,沈毓章亦已起,神一如迎來時,冷峻,嚴厲。
“是。”
毫不猶豫地承認道。
沈毓章不言不語,眼底深黑。
卓炎忽又問:“毓章兄,可愿率軍開金峽關城門,迎降于我部?”
“炎以為,兩軍一旦戰,我必將敗于謝淖與你?”
“我以為,毓章兄此役不論勝敗,都會為大平朝中所問罪。不如早降于我部,尚能保全兩軍將士命。”
“何以能有此誑語。”
“毓章兄既不信我,便待沙場再見。”
卓炎看著他,再度揖了一禮:“當年于講武堂中,我曾視毓章兄為親生兄長。”
沈毓章走近,還之禮:“當年,我又何嘗不視炎為親生妹妹。”
輕輕笑了。
而這笑中沾染的意,卻是已邁步離去的他未曾探見的。
……
“夫將之上務,在于明察而眾知,謀深而慮遠,審于天時,稽乎人理。若不料其能,不達權變……”
年俊秀爽朗,誦背的聲音高,于講武堂擲地有聲。
冬日甚寒,裴穆清為磨煉眾學生之意志,諸室戒通暖,滴水可冰。
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,跺了跺僵麻的雙腳,將出門前母親塞給的手爐出來,籠進袖,愜意地長舒一口氣。
在舒服得就要睡著了的時候,不知何時在上誦背兵書之人換了,方才那個年的聲音轉至頭頂:“違裴將軍之定例,可是要罰的。”
一下驚醒。
“你是新來的?”年的面孔靠近了些,笑意滿滿。
覺出他并無惡意,便點了點頭。
年又問:“你家里還有其他兄弟姐妹同講武堂麼?”
再度點了點頭,“我哥。”
年遂仔細看了看的臉龐,有些醒悟:“你是卓疆的雙生胞妹罷?與他長得果然像極了。”
有些赧然。
“我姓沈,雙名毓章。”年沖行了個同輩之禮,意態端正。
連忙回了個禮,看著這個長不了幾歲的年,心中只覺他比自家兄長要親和有禮得多。
年又笑了笑,說:“我嘗同疆說起,沈氏這一輩中沒有兒,我十分羨慕他能有個妹妹。”
“那……”不知哪里來的勇氣,沖他道:“毓章哥哥,你既然與我哥是朋友,那我也可以做你的妹妹。”
年微怔,轉而又笑,手了的頭:“好。”
是時,裴穆清自上座聞聲探目,重重咳了一聲,以示警告。
年立刻板正了臉,捧卷垂首。然而書頁之后,他稚氣未的面龐上仍有遮掩不住的笑意。
那一日,是講武堂習兵事的頭一日。
三九寒天中,正是這個比的親生兄長更讓到親近的沈氏年,令如沐春風,不再懼畏這沒有通暖的冷冷闊闊的講武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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