飛霜殿的宮人在前面帶路，宋六娘和王十娘挽著手走在后頭。

宋六娘低垂著頭，著王十娘，方才飲下的半杯花酒在腹中翻涌。王十娘覺輕輕打，想安兩句，可他們距那宮人只有一步之遙，只得暗暗拍拍的手背。

兩人走得很慢，那飛霜殿的宮人也不催促，可飛霜殿距太和殿就那麼點路，再怎麼磨蹭，不一會兒也到了。

那帶路的宮人在殿門口立定，福了福，皮笑不笑地道：“有請兩位良娣。”

宋六娘知太子妃正陪皇后、長公主們飲宴，這會兒趕不過來，只得頭皮往里走，好在有王十娘陪著，否則這會兒怕是腳都了。

飛霜殿里帷幔低垂，燈火搖曳，香霧飄渺，甜膩中帶著淡淡的腥味，兩人一走進去，差點沒被熏出眼淚，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。

王十娘擅合香，一聞便認出是煬帝宣華夫人帳中香作底，還混了幾味別的東西，似香非香，似藥非藥，卻是辨不出來。

帷幔深傳來一個慵懶而略顯尖銳的嗓音：“人帶來了？怎麼還不進來？”似有不豫之意。

宋六娘心頭一跳，本就不適，此時只覺小轉筋，肚腸都攪作了一團。

王十娘的手，拉著快步走上前去。

郭賢妃了人來，自己卻還躺在床上。

兩位良娣隔著云母屏風向行禮：“妾拜見賢妃娘娘，請娘娘安。”

郭賢妃不咸不淡地哼了一聲，沒起，卻對宮人道：“扶我坐起吧。”

屏風里人影晃，片刻后，賢妃道：“你們進來。”

兩位良娣起繞過屏風，便見賢妃慵無力地靠在榻上，一手支頤，一手把玩著一串香珠，渾仿佛沒有骨頭。

穿朱槿紅的廣袖羅，下著翠綠金鳥，云鬢散，眼皮微腫，兩腮紅，眼里艷風流。雖已四十來歲，卻不顯老態。只比張皇后小了三年，卻仿佛兩輩人。

太子的眉眼與不算相似，若不說是母子，怕也沒人看得出來。

宋六娘和王十娘不曾承寵，不曉男之事，否則一看便知端的。兩人雖有些不明就里，卻也莫名紅了臉，不敢細瞧。

王十娘從未見過人躺著能扭這般九轉十八彎的模樣，心中暗暗納罕，宋六娘則把頭低低埋在口，只盼著能早些出去。

賢妃掃了兩人一眼，目落在王十娘上：“你們倆倒是形影不離。”

王十娘淡淡道：“妾不曾向娘娘問安，便不請自來了，還娘娘見諒。”

郭賢妃冷哼了一聲：“你們伺候太子，可還盡心？”

王十娘道：“回稟娘娘，妾等侍奉太子殿下與太子妃娘娘，不敢有一日懈怠。”

宋六娘也低聲道：“不敢懈怠。”

郭賢妃又問：“你們不曾與太子妃啕氣吧？”

宋六娘和王十娘不過是十幾歲的，哪里聽得出弦外之音，只道郭賢妃怕他們妻妾不和，特地敲打他們，忙道：“太子妃娘娘待妾等如手足，妾等亦當以誠相報，勤謹侍奉。”

郭賢妃撇了撇，在東宮有自己的耳目，早聽說兩人日往承恩殿跑，不知道伺候太子，倒是一個勁地奉承太子妃，只覺不可思議。

在看來，共侍一夫之人，就算說不上不共戴天，卻也不可能毫無嫌隙，便如和張皇后，面上抹得過去，背地里卻是彼此看不順眼，爭完夫君的寵，又爭兒子的孝心。

大婦與妾室親如手足，簡直聞所未聞。

今日將宋良娣到飛霜殿來，便是要瞧瞧底細，若真像下人說的那樣，便要殺儆猴——不能拿太子妃如何，難道還不能懲戒一個小小的良娣？

郭賢妃拉下臉道：“你們是太子殿下的嬪妾，第一要的便是為殿下開枝散葉。”

兩位良娣這才明白過來，郭賢妃不喜歡他們與太子妃親近。

兩人心里不服氣，卻也只得道：“謹遵娘娘教誨。”

郭賢妃又對宋六娘道：“知道我為何獨獨你來麼？”語氣頗為不善。

宋六娘子一晃，不由跪倒在地，雙膝并在一起，虛虛地道：“請娘娘明示。”

郭賢妃冷笑了一聲，向一旁的宮人使了個眼，那宮人便將一個木函捧到宋六娘面前。

郭賢妃道：“宋良娣，你看看這是什麼。”

宋六娘定睛一看，卻是替郭賢妃抄的經書，小心翼翼地道：“回稟娘娘，是妾為娘娘祈福……抄的經。”

郭賢妃忽然坐直子，將手中的香珠重重往案上一拍，頓時拍裂了幾顆。

宋六娘一張小臉了，囁嚅道：“娘娘……妾不知……”

郭賢妃對那宮人道：“拿出來給瞧瞧。”

宮人打開木函，取出一軸經卷，展開遞到宋六娘面前。

宋六娘接過來，可驚慌失措，哪里定得下心，目在經卷上打轉，淚眼婆娑間什麼也看不清。

王十娘湊過去一瞧，不由啼笑皆非，宋六娘做事一向有些枝大葉，抄經時又有些急，這經卷里便抄了一小段。誰知道郭賢妃這麼仔細，連祈福的經文都要一字一句地檢查過去。

他們卻是低估了郭賢妃其人，便是收到皇后賞賜的錦緞、命婦送的節禮，都要宮人一寸寸檢查過去，若有瑕疵，便在心里暗暗記上一筆。

王十娘指了字的地方，宋六娘這才明白問題出在哪里，卻也松了一口氣，不過是抄一段經文，實在也算不得什麼大事，忙道：“妾大意，請娘娘恕罪。”

郭賢妃繃著臉不說話，旁的中年宮人道：“兩位良娣有所不知，前日這經卷送到殿中，當晚娘娘便發起心疾……”

郭賢妃冷笑道：“若沒有這份心，何必多此一舉，倒惹得佛祖怪罪，也不知道這是替我祈福還是咒我。”

宋六娘臉上剛有些，聞言又褪了個干凈，哆嗦，話也說不出來，宮中巫蠱咒詛最是沾不得，郭賢妃這話實在誅心，顯是在小事化大心找茬。

王十娘方才見這婦人做張做致便窩了一肚子火，此時氣上頭，一挑眉道：“娘娘慎言，抄經文乃是無心之失，宋良娣絕無不軌之心，妾可以對天起誓，以命擔保。”

郭賢妃本來也是危言聳聽，不過是見宋良娣膽子小，想嚇一下，打的是高高舉起、輕輕落下的主意，沒想到這王良娣竟頂撞于，頓時了真火：“不管有心還是無意，惹得佛祖不快，致我心疾，莫非還有假？”

王十娘臉若冰霜：“依妾愚見，佛祖斷不會那麼小心眼。”

郭賢妃知道這是指桑罵槐說自己小心眼，越發惱怒：“太子妃就是這麼教導你們的？不敬我倒罷了，不把太子殿下放在眼里，我卻不能輕輕饒過。”

尖聲道：“給我去佛堂里跪著，直到佛祖原諒你們的過錯為止！”

不能發作太子妃，罰兩個良娣跪上兩三個時辰卻無人能置喙，便是太子來了，也不能駁的臉面。

王十娘和宋六娘知在劫難逃，正要認罰，忽聽屏風外傳來腳步聲，宮人齊齊拜倒：“拜見太子妃娘娘。”

兩人眼睛一亮，旋即又擔心起來，生怕連累了太子妃。

正為難著，沈宜秋已經繞過屏風，向兩人了一眼。

只這一眼，宋六娘的眼淚便落了下來，無聲地了聲“阿姊”，王十娘提著的心也放回了肚子里。

沈宜秋不再看兩人，向郭賢妃行了個禮：“拜見賢妃娘娘，娘娘近來可安康？”

郭賢妃柳眉一豎：“我正要人去請太子妃，既然你來了，我倒要問問，這兩位良娣是怎麼回事？”便將宋六娘抄錯經文、王十娘出言頂撞的“罪狀”歷數一番。

沈宜秋道：“是媳婦管教無方，待回到東宮，我必定好好約束兩位良娣。”

說罷轉向兩人：“你們還不快向賢妃娘娘賠罪。”

郭賢妃抬手道：“不必同我賠罪，要賠罪去同佛祖賠。”

沈宜秋目微：“他們有過，說到底是我的不是，娘娘要他們跪多久？我替他們跪。”

兩位良娣一怔，心里又暖又酸，眼淚奪眶而出。

郭賢妃一噎，可以發落太子良娣，卻不能太子妃罰跪，一時間有些騎虎難下，癟癟道：“太子妃份尊貴，我哪里得起。便是佛祖降罪要我病死，也只能生了。”

沈宜秋道：“賢妃娘娘吉人天相，佛祖定會保佑娘娘長命百歲。”這話倒也不假，上輩子張皇后死了，皇帝死了，尉遲越死了，也死了，郭賢妃還活得好好的。

郭賢妃道：“太子妃不必虛言安，我自己的子我自己知道，不過是捱一日算一日罷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