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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劍來》 第二十三章 槐蔭

說完這句話後,儒士自嘲一笑,如今齊靜春的弟子,有什麼金貴值錢的?坐滿一屋子的蒙學孩,每人收取束脩,不過一年三百文錢,有些家境貧寒的孩子,不過是臘三條而已。

齊靜春向堅持己見不願鬆手的年,問道:“你在心深,其實不願意殺他,但問題是這個人,看上去無論如何都要殺你,所以是殺了他,一乾二淨,暫時保全自命,明日事明日了?還是希冀著息事寧人,大事化小小事化了?對不對?”

經常旁聽隔壁讀書種子朗誦詩文的年,口而出道:“先生何以教我?”

齊靜春笑道:“陳平安,你不妨先鬆開右手試試看,再決定要不要隨我四走走。有些事我難辭其咎,必須要給你一個代。”

陳平安猶豫片刻,鬆開右手五指後,赫然發現苻南華沒有靜,眼神、髮、呼吸,悉數靜止。

在齊靜春運轉大陣後,小鎮重返止境。

齊靜春輕聲道:“跟我的腳步,儘量不要走出十步之外。”

袂飄飄、軀空靈的中年儒士率先走向小巷盡頭,陳平安隨其後,期間低頭看了一眼左手手心,模糊,可見白骨,但是那些眼可見的鮮,偏偏不再流淌。

齊靜春走在前邊,微笑問道:“陳平安,你信不信,這世上有神仙魅、妖魔鬼怪?”

陳平安點了點頭,“信的,小時候我孃親經常說些老故事,要我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,這句話孃親說得最多,所以我記得很清楚,其它像小溪裡會有拖拽小孩的水鬼,城北破祠堂那邊,有專門在夜間審案的冥老爺,還說我們張的門神其實到了晚上,就會活過來,幫我們保護宅子。這些東西,我以前其實不太信了,但是……現在,我覺得多半是真的。”

齊靜春輕聲道:“說的這些,有些真有些假。至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一說,則很難定論,因爲對於善惡的定義,老百姓,帝王將相,和長生仙家,三者是各有不同的,所以各自得出的結論,會很不一樣。”

陳平安藏起瓷片,加快腳步,和儒士並肩而行,擡頭問道:“齊先生,我能問一個問題嗎?”

齊靜春好似看穿年心思,平靜道:“這座小鎮,是世間最後一條真龍的葬之所、埋骨之地。天底下不計其數的蛟龍之屬,都認爲此地氣運最爲鼎盛,註定要在某一天‘出龍’的,事實上三千年以來,出龍一事,遲遲不至,倒是這座小鎮出生的孩子,骨、和機緣,確實要遠遠好過外邊的同齡人,東寶瓶洲許多大名鼎鼎的仙府道,他們結合生下的後代,也不過如此。當然了,也不是小鎮每個孩子都有驚才絕豔的天賦。”

齊靜春笑了笑,不在此事上深解釋,大概是怕傷了孩子的心,轉換話題,“當初參與那場屠龍浩劫的前輩修士,幾乎無人不負重傷,很多人便在此定居,結茅修行,可謂從容赴死,也有雙雙僥倖活下來的道,也有在並肩作戰後,水到渠地結良緣。小鎮經過三千餘年的繁衍生息,便有了如今的規模,在大驪王朝版圖上,此地最先被稱爲大澤鄉,後來被一位聖人親自提筆改爲龍淵,再之後避諱某位大驪皇帝的淵字,又作修改……”

一直把話憋在肚子裡的年,終於忍不住了,輕聲打斷齊靜春的言語,雙手握拳,充滿和期待,“先生,其實我想問的問題,是我爹孃……他們到底是怎麼樣的人……”

齊靜春陷沉思,“既然那遠遊道人,已經對你泄了天機,我也可以順著他破開的口子,與你說些事。在我的記憶裡,你爹是個憨厚溫和的人,天資平平,不值得被人帶離小鎮,自然就了某些人眼中的肋,被視爲一筆虧本買賣,也許是一怒之下,也許是生活實在窘迫,總之小鎮外的買瓷人,便在你爹的‘本命瓷’上了手腳,在那之後,不但他命途多舛,也連累你和你娘一起吃苦。後來他不知爲何,無意間知曉了本命瓷的,知道一旦被人開窯後帶離小鎮,就會一輩子淪爲牽線木偶,他就砸碎了屬於你的那隻本命瓷,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,應該是一隻瓷鎮紙。”

齊靜春沉聲道:“你要知道,小鎮每年出生的嬰兒,都有個存檔的代號,鎮上也專門有人,會以獨門取出一滴心頭,灌注於日後燒製的那隻本命瓷當中,孩本命瓷一燒就要燒六年,男孩的更久,窯火一日不可斷,持續燒九年。孩子的天賦如何,就像是普通燒窯的瓷品相如何,只能聽天由命看運氣,但是押注後進行‘賭瓷’的出價,很大。雖然說如今你的資質同樣平平,但是在你爹毅然決然打碎那件瓷鎮紙的時候,小鎮外買瓷人的震怒,可想而知。”

“至於你孃親,是一位淑靜的子。”

齊靜春說到這裡,突然笑了,“當時你孃親嫁給你爹的時候,小鎮好些同齡人都很鬱悶來著。不過說實話,真要我說你爹孃在世時的生活細節,是爲難我了,來到這裡後,我除了教書授業,還有很多事要做。”

年嗯了一聲,輕輕扭過頭,用手胡抹了把臉,年大概是忘記左手的糟糕況,滿臉污,又實在捨不得用拭。

兩人經過了十二腳牌坊樓。

齊靜春沒有看他,與年打開天窗說亮話,“當年真龍隕落於此,四位聖人親自面,在這裡訂立契約,規定每六十年,換一人坐鎮此地,幫忙看顧那條真龍死去後留下的殘餘氣數,其實當時是否斬草除,也不是沒有爭執……不過與你說這些不可告人的天機,便是害你了。大上,儒釋道三教中人,加上一個兵家,四方爲主,其餘東寶瓶洲的諸子百家、天福地、仙家門第、豪閥大族等等,皆有一定的份額和機會,來分潤這裡的好。說來可笑,百年有無‘買瓷’的名額,幾乎了界定一個宗門、世家是否一流地位的標誌。”

陳平安說道:“先生說這些,我聽不懂,但都記下了。不過今天知道我爹孃是好人,我就知足了。”

齊靜春笑道:“我也不奢你當下能聽明白,只不過是些鋪墊,否則簡單勸你別殺苻南華,你肯定聽不進去。之所以要你別殺人,不是我齊靜春傷其類,兔死狐悲什麼,更不是我對希他苻南華和老龍城因此恩,以後我好要些好,不是這樣的。事實上正好相反,我儒家門生弟子,推崇世,對於修行中人的肆無忌憚,最是牴,雙方明爭暗鬥了無數年,若我齊靜春是剛去山崖書院拜師求學的歲數,那截江真君劉志茂也好,老龍城城主苻南華也罷,現在哪裡還有活命的機會,早給我一掌打得灰飛煙滅了。”

年發現這個時候的齊先生,雖然說話語氣依舊溫和,走路姿勢同樣文雅,但是給人的覺就是判若兩人。

就像姚老頭喝酒喝高了,說我們燒出的瓷,是給皇帝老爺用的,誰能比?

齊先生說一掌打得別人灰飛煙滅的時候,就跟那時候的姚老頭,語氣不同,但是神一模一樣。

齊靜春皺了皺眉頭,擡頭向泥瓶巷那邊,像是在聽著別人說話,雖然沒有流出厭煩表,但是眼神中的不悅,毫不遮掩。

他最後冷聲道:“速速離去!”

陳平安一臉茫然。

齊靜春解釋道:“是那說書先生,本名劉志茂,道號截江真君,其實是旁門裡的道人,修爲尚可,品行低劣,蔡金簡、苻南華兩人與你的恩怨,大半是他在興風作浪,最後還在你心頭,種下了一道歪門邪路的符籙,那是一幅四字真言,將‘一心求死’四字,刻於你心田,手段極爲歹毒。”

陳平安默默記住了劉志茂這個名字。

齊靜春嘆了口氣,問道:“你就不好奇,爲何我不出手?”

陳平安搖頭。

齊靜春自顧自說道:“此方天地,如同風吹日曬三千年的老舊瓷,支離破碎在即,你們終究是外人,又有大陣護持,如何作爲,只要不要太過分,遠遠不至於讓瓷崩碎,可我是那個手捧瓷的人,我的任何舉,都會牽扯到這件瓷的裂,事實上不管我做什麼,只會讓那些紋路增加蔓延。若只是瓷碎了,也就罷了,可是這小鎮五六千人今生來世的命運,盡在我手,我如何能掉以輕心?”

只是這些積鬱多年、不吐不快的言語,齊先生說得太小聲,陳平安豎起耳朵也聽不清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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