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見四方步踱來一個年輕男人。他上穿著輕紗罩,衫檔次比王全的高不,神頗為清高,不像個富家爺,倒像個寒窗苦讀的書生。
自古以來商戶最賤,因此齊老爺和其他同行們一樣,并不希自己的兒子“子承父業”,而是竭力培養他們讀書科舉,哪怕以后做個七品,也強似坐在商鋪里數錢。
齊安齊爺遵循著父親設定的人生路線,一心只讀圣賢書。可惜也不是讀書這塊料,二十多歲了連個秀才都沒考中。
齊老爺無奈之下,只得放棄“由商”的夢想,開始培養兒子當接班人。
可惜齊爺從抓周以后就沒過錢,對經商這種充滿銅臭味的手藝更是深惡痛絕。別說學做生意了,就是讓他練個撥算盤都要死要活,牽著不走打著倒退,嚷嚷著老爺再他他就去跳珠江。
可憐齊爺人生之路坎坷,只能寄聲,流連青樓,唯有在紅袖添香、花前月下的時候,才能找到一點為“風流才子”的覺。
現在齊爺拿著本書,搖頭晃腦邊走邊讀,一腳踩進地面凹的一攤泥。他渾不在意。他后跟著的兩個小腳丫環立刻蹲下,一左一右用香帕把他鞋子上的泥干凈。
齊爺驟然撞見王掌柜,直皺眉頭。
“王全,你怎麼找到府里來了!我說了今天有事,明日再去茶行不嗎?老爺讓我學做生意,可也沒說讓我天天去吧?”
王全也措手不及,趕給爺請安:“不不,爺,小人不是來催你的。是……哎,爺看這是誰?”
齊爺才注意到藏在墻角里黑不溜秋的小姑娘,皺眉頭道:“這是何人?”
王全低聲音:“爺忘了?是上個月爺看上的,說是跟揚州來的那個仙姑娘生得一模一樣。給贖太貴,老爺定然發怒,可這妹仔只要二十兩銀子,八字又好,可不是劃算得很!就是腳大了些,可妹仔年紀不大,纏下應該也勉強能看。爺放心,您房里幾個侍婢,挑個不喜歡的讓頂替了,老爺不會發現。”
林玉嬋無奈地想,替梗啊……
明白了。富二代的財權在老爹手里,不敢花巨款給花魁贖,于是退而求其次,悄悄請自家掌柜出面,低價買個替解解饞。
齊爺聽了王全一番解釋,卻然大怒,把兩個鞋丫頭踢到一邊。
“王先生,你到底懂不懂什麼‘風姿綽約’,什麼‘我見猶憐’?我家又不是沒錢,你就拿這等貨糊弄人?”他將書卷放回袖子里,不滿地瞪了王全一眼,“眼鏡壞了就去再配一副。這分明就是個又黃又黑的猴兒!仙姑娘哪有這麼丑?哪里像了?嗯?哪里像了?”
王全急道:“氣質,氣質啊!爺上次說氣質一模一樣……”
說到一半他自己也猶豫了。仙姑娘那是弱柳扶風、一步三搖,一抬眼仿佛就盡了人間委屈,讓人不得散盡家財把贖出火坑;這姓林的小姑娘呢,相看時也是一副委屈臉,在那個煙鬼爹后,做小伏低百依百順,讓他特別爽快地掏了銀子。
可氣質這東西,看不見不著,說不定啥時就變了,比如現在。
齊爺皺著鼻子,命令林玉嬋:“你過來。讓我看看。”
王全趁機說:“聽說這姑娘是生了重病,剛剛痊愈,黑痩些是正常的。這人嘛,三分靠臉蛋,七分靠打扮。小人本待給換裳,打扮打扮,再送來的。不過……哎,再怎麼說,這是爺親自看上的人。爺不是說了嗎,只要小人能治得了你的相思病,爺就會來茶行學做生意。貴人一諾千金,可不能食言喲。”
他一邊說,一邊拼命像林玉嬋使眼。
還不趕表現一下自己!
這姑娘卻一點不機靈,像木頭似的呆呆一站,還背著,顯得臉更黑了。
“呆鵝!”王全低聲罵,“笑一個!笑一個!把你的裳拍拍平!!給爺行個禮!把你的腳回去!”
事與愿違。這傻姑娘訥訥站著,兩只大腳不如山,一點不懂賣弄風,宛如智障。
不僅如此,還嘶啞著聲音,弱弱地說:“爺,我的病不知好全了沒有,別傳到您上……”
說畢,不顧王全在對面火急火燎地打手勢,故意重重咳嗽兩聲。
齊爺一退三尺,暴跳如雷。
“我不要!退了!”爺一把奪了王全腰間的扇子,狠狠敲了他的腦門,“我要的是仙,不是別人!哪里買的退哪里去!爹娘呢!”
王全捂著腦袋齜牙咧,想起林廣福捧著銀子跟捧著親爹牌位似的那副臉,哀號道:“這怎麼退啊?給的銀子怕是早就讓老豆換煙土了,一個銅板都回不來啊。”
“那就去干活!賣了扔了!” 齊爺厭惡地看了林玉嬋一眼,“別在我眼前晃!”
王全“辦事不利”,挨了爺一頓訓,氣得飆高,恨鐵不鋼地跺腳。
“你啊你,蠢到家!你知不知道跟了爺,以后吃穿不愁?——哼,果然是窮人沒見識,有機會也不知道抓住,這就是窮命!”
王全氣啊。自己多明的一個生意人,就因為想哄爺上進,白白當了冤大頭,這十五兩銀子竟是打水漂了。
都怪這小姑娘,好端端的生什麼病。要是健健康康的,跟仙八分像,爺早就笑納了。
正著急上火,林玉嬋在他邊平靜地開口。
“掌柜的,我就留在府里做妹仔好了。我很會干活的。”
王全怒道:“誰花十五兩銀子買個妹仔?你以為你是格格啊?”
話雖如此,卻也沒別的辦法。王全是生意人,花了錢,死也不肯自認蝕本。只好讓人找來了府里主管,擺著笑臉問:“最近府里有沒有添人的打算?”
主管卻不買賬,看著林玉嬋直搖頭:“掌柜的,雖說您是老爺的左右手,到底是給老爺辦事的,府里的務不用您費心。老爺說了,今年年景一般,佛山祖田的租子估計收不齊,到時不缺佃戶拿家里仔抵租,他還怕府里添太多呢。”
主管語氣恭敬,然而臉上明擺著大寫“沒門”。
王全氣得啊,臉皮都青了。
林玉嬋于是了個沒人要的皮球,暫時丟到耳房里的使丫頭通鋪。
但主管說了,只能容三天。因為住在這里的一個妹仔家里有喪事,府里開恩批了三天的假。等那個妹仔銷假回來,“這姑娘必須理掉。”
“理”這個詞讓林玉嬋起了一皮疙瘩。大膽問:“怎麼個理法?”
主管不耐煩:“問問問,反正又不是你做主。”
林玉嬋發現,不管是林廣福,還是王全、主管,談論買賣人口如同買賣鴨,語氣要多自然有多自然,好像不知道對面的“貨”也是跟他一樣的、有有有緒的大活人。
不過,這里起碼包吃包住,比跟林廣福過日子強多了。
整理了糟糟的鋪位,又打冷水洗了個澡,仔細漱了口——下人們不許浪費柴薪燒熱水。好在天氣炎熱,冷水正好——這時候高矮胖瘦的妹仔們一個個無打采地回房,拉個簾子倒頭就睡,沒幾個人注意到的到來。
天黑了,沒人喊開飯。
林玉嬋:說好的包吃包住呢?
“咕”的一聲,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像一把尖利的錐子,得癟癟的肚子一陣絞痛。
好啊。一天沒吃飯了。上一頓好像還是教堂里的牛餅干,覺像是過了幾輩子。
臨近床鋪的妹仔們打著呼嚕,有人居然還打飽嗝。
鼻子底下一張,林玉嬋不懂就問。
拍拍鄰鋪的妹仔,輕聲問:“阿姐,你們都是在哪吃飯的?”
鄰鋪半睜開眼看,厭惡地轉過:“你誰?”
“我是……”
林玉嬋剛說兩個字,鄰鋪妹仔冷笑一聲。
“我倒不曾知道,這麼大個腳也能招進我們齊府來伺候。”
林玉嬋一怔,看到鄰鋪被子底下著一雙掌大的小尖腳,套著睡鞋,里頭層層白布。
沒有姨太太們那麼迷你,然而也絕非自然,像八九歲小孩的碼數。
想,這腳大腳小怎麼還有鄙視鏈呢?
又轉向另一邊鄰鋪。那個妹仔沒等開口,就嘟囔道:“新來的是吧?新來的著。我們的晚飯都是太太們吃剩下賞的——哎,今日吃的太油了,還撐得難。”
說著把小腳一翹,打著飽嗝肚子,沒看林玉嬋一眼。
林玉嬋急道:“你……”
明擺著霸凌新人。不是逆來順的子,但床鋪和破裳提醒了自己的所在。攥著拳頭,默默重復了一下自己的小目標:茍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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