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海從地產風波中慢慢恢復，工部局總算有余錢，舉辦一些惠民娛樂活，以圖振興經濟。龍舟賽設置了不菲的獎金，吸引了十里八鄉幾十支參賽隊伍。這一日城里空前熱鬧，儼然已回到兩年前的黃金時期。

也有不洋人出來看熱鬧。他們當然不用跟普通市民在一起，而是三三兩兩，坐在水上茶樓飯館里，談笑著給每艘龍舟下注。

蘇敏早早就說要來看龍舟。今天頂著烈日，來到一座位于報廢帆船上的小酒館，定了雅座。

林玉嬋好心提醒：“這不算在‘包吃包住’之哦。”

蘇敏輕輕白一眼，口袋里。

一個月十二塊，計生用品就占了大頭，消耗飛快，攢幾個錢容易嗎他。

林玉嬋嘻嘻一笑，搶著掏一塊銀元，拍在桌面上。

然后坐下，看著龍舟上那彩各異的旗幟，若無其事回答他的話。

“十分確信。”

“就憑容閎帶來的那點戰事資訊？”蘇敏輕聲詰問，“南軍反敗為勝，也未可知；北軍雖險勝，但利堅從此天下數分，軍閥混戰，也有可能。”

“嗯，還有……”林玉嬋猶豫，“一點直覺。”

蘇敏步步：“就像去年你預地產崩盤的那種‘直覺’？”

茶博士奉上茶水和滾水，笑道：“今日端午，小店奉送雄黃酒。”

兩人各自低頭，默契洗餐。林玉嬋忽然想起白蛇和法海，忍不住嘻嘻一笑。

過了一會兒，才笑道：“我對崩盤這種事一向很有直覺。”

就算直言劇歷史也沒人信，不如說“我夜觀星象，算了一卦”更取信于人。所以也就保持一點神。

蘇敏點頭，不說話，沖了茶水，注面前的小盞中。林玉嬋叩指。

一聲鑼響，龍舟比賽開始了。岸邊響起此起彼伏的喊聲。

林玉嬋的注意力被拽到江面上，興地看著兩艘龍舟互不相讓，糾纏在一起。

忽然發現：“這龍舟有贊助商！”

龍舟首部彩旗飄揚，大部分繡著龍舟隊的名字和徽章，什麼“猛虎”、“雄獅”、“水上赤兔”之類，十分的威武霸氣。

只有一艘紅白相間的龍舟，那旗子上的名號很有商業氣息，兩個字“匯” 。

船兩側涂著紅英文大字：“The Hongkong and Shanghai Banking Corporation”。

林玉嬋心中涌現出一堆21世紀的時事熱點新聞，再看那龍舟，驚訝得眼：“匯——銀行？”

“由十五家洋行在香港發起立，”蘇敏給充當大清百科，“總部在香港，今年剛掛牌，在中央飯店租了一層辦公室。我路過一次，里面全都是法國古龍水味。”

可不是。林玉嬋細看，七八艘龍舟上都帶了匯銀行的涂裝，要麼就頂著個“HSBC”的帽子，可見財大氣。

片戰爭后，大清政府外債猛增，卻沒有完整的銀行系。進中國的傳統外資銀行，總部都在英國或印度，匯兌支付都不便。因此，列強亟需創立一個總部在中國的銀行，用來“幫助”清政府償還外債和賠款、以及儲存關稅。

怡和、寶順、瓊記、沙遜等十余家洋行，近年在對華貿易、尤其是棉花投機上賺了大錢，經由縝策劃，終于在1865年，集資組建了“匯”，作為列強在華利益的第一線代言。

一場龍舟賽，沿黃浦江打出廣告，匯銀行出道江湖，盡人皆知。

蘇敏從匯龍舟上收回目，抿一口溫熱的雄黃酒。

“你知道現在洋人收棉花有多瘋狂嗎？”

“當然啦。”林玉嬋不假思索，“你是沒見到鄭觀應上個月什麼樣。他在寶順洋行負責收購棉花，每天忙到天黑，黑眼圈那麼大，濃茶十分鐘一杯，我真擔心他談著事就歪頭睡過去。他私下里開的棉花行已經雇了幾十個人，開出三個分號……”

蘇敏撲哧一笑。

“你見到的都是買辦。你知道他們上頭的洋人老板……”

一句話沒說完，忽然雅間門簾掀開，一下涌進來好幾個人。

“哈哈哈，敏，蘇先生，你也來看龍舟競賽？”

說曹曹到，竟然都是洋人，喝得半醺。林玉嬋也認識其中幾個：有寶順洋行的顛地大班，有旗昌洋行的亞畢諾大班，有沙遜洋行的猶太人經理……

還有更多不認識的面孔。他們后跟著幾個隨從和買辦，都喜氣洋洋地端著雄黃酒，鄉隨俗地互相寒暄。

“敏，關起門來躲這里喝酒，不嫌冷清嗎？——啊，這位麗的小姐是……我們以前見過嗎……”

蘇敏站起來，禮貌跟眾洋人一一握手，然后大大方方拉過林玉嬋的手。

“我的東家。”

“博雅商貿有限公司總經理。”林玉嬋馬上站起來補充，“幸會。”

馬上又是一陣此起彼伏的贊嘆和恭維之聲。

林玉嬋一邊分發名片，一邊驚訝地看了蘇敏一眼。這些洋老爺什麼時候跟他這麼熱絡了！

上次不還把他綁到小黑屋里，槍口頂著腰眼，威脅要強行收購義興，否則給他好看？

然后是船公司聯合的價格戰，不把他碾死誓不罷休。

而現在，這些蘇敏曾經的敵人、對手，看他的眼神像是看多年的老朋友、忘年。他們握著小巧的青花瓷酒盞，優雅地跟蘇敏杯。

蘇敏飲著酒，余忽然朝林玉嬋瞥了一眼，嘲諷的神一閃而過。

明白了。現在這個破產負債、兩手空空的蘇敏，對洋商來說，沒有任何威脅。

死掉的華商才是好華商。所以，一夜之間，他們“突然”發現了他的人格魅力和超群的個人能力，紛紛和他“一笑泯恩仇”，兄友弟恭地往起來。

蘇敏也十分不計前嫌，笑得燦爛，跟顛地大班開玩笑：“看來還是對我的煎牛排念念不忘，都找到這兒來了。”

幾個洋商哈哈大笑。

一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：“你們不知道，這個中國魔師，上個月，他差點一手炮制了上海商界有史以來的最大損失——你們知道他煎的牛排有多嗎？哦我的上帝，現在我的胃部還作痛……哈哈哈哈……還有那鍋油蘑菇湯，他嘗一嘗，加點鹽，嘗一嘗，加點鹽，后來我們一桌子人差點水而死，才發現他用來嘗湯的勺子，里面的湯一直沒換過……”

亞畢諾大班拍拍蘇敏肩膀，笑道：

“去臺球俱樂部吧！那里正好有一場燒烤酒會，可以讓你練練手，也有寬敞的臺，可以看龍舟比賽。今天是中國節日，俱樂部對華人紳士……哦，以及淑都開放。來吧！”

蘇敏欣然應約，角依舊掛著謙和禮貌的笑容。

“多謝邀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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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所以你燒了我三四次廚房，就是為了在洋人面前一手？”

林玉嬋又好氣又好笑，剛坐上馬車就忍不住追問。

只是天分這東西太過玄幻，蘇敏這麼執著于煎牛排，練了幾個月，依舊是鬼斧神工，到頭來差點把一桌子洋人都放倒。

蘇敏不好意思地抿一笑。

“本來我想技驚四座的。”他實話實說，“不過后來我發現，我笨手笨腳地搞得一團糟，他們反倒更喜歡看。”

沒有什麼比看到一個中國人努力學習西方飲食文化，卻力所不逮、屢戰屢敗的場景，更能激起洋人的傲慢和虛榮心。

但他馬上表忠心，補充：“但我是真心想給你燒好吃的。”

林玉嬋悄聲道：“所以你這陣子也沒閑著嘛。”

蘇敏角一翹，默認。

在博雅，他做完分事就曠工，林玉嬋從來不管他去哪。

他當然不會虛度時。除了經營義渡和“把水口”，他趁著自己賦閑無害的幾個月，跟曾經的競爭對手都修補了關系，為人見人的洋涇浜際花。

“想換個營生？”林玉嬋半開玩笑，道，“友提示，現在買辦吃香，要做買辦需要資財準門檻和保證金，你得先把債還清了再說。”

蘇敏笑起來，趁著馬車顛簸，摟著的脖子親一口。

“嫌棄我？”他聲音低低的，藏著某些危險的緒，“是不是心疼我白拿錢……”

“想得。”林玉嬋被他的氣息拂得，扭頭笑道：“否則我以后得跟蘇大買辦打道，我怕我給他坑死。”

“嘖，真是兩難，還是不做了。”

談笑之間，馬車停穩，來到外灘的臺球俱樂部。

競賽的龍舟恰好也來到外灘，岸上彩聲如，一艘“匯”號一馬當先。

地產風波已經被拋到了時代的浪之后。眼下的臺球俱樂部又重新整修過，外面金碧輝煌，完全看不出蕭條的痕跡。由于上下占了三層樓，急需客源，于是推出新規定，每周一次，若有洋人邀請，可以接納面的華人客戶前來娛樂消費。

今日俱樂部里人滿為患，全是借用臺看龍舟賽的。男都有，有的伴著輕的室樂細聲談，有的在臺上燒烤娛樂。

有洋人開路，兩人順利進大門。蘇敏輕車路地從侍應生手中順過兩杯蜂水，遞給林玉嬋一杯，然后繞過一層更室，從架子上順了一份《字林西報》，走上旋轉樓梯。

臺球俱樂部重新開業不到半年。林玉嬋意識到，他不是第一次來這里了。

好啊，每個月拿工錢，就來干這個！

蘇敏轉，拉上樓，笑道：“教你打彈子球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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